1954年,我在中共中央组织部二处一科当干事。初夏的一天,刚上班,处长刘植岩要我到翠明庄去:
"有一批干部调动工作,请邓子恢同志作报告,很重要。你去听一听。马上去!"
我拔脚上电车,及时赶到翠明庄。过去这里是励志社,也是蒋介石到北京的落脚点。1948年后,是中共中央组织部的高干招待所。
一间大约30平方米的房间,横七竖八摆着二十来条长板凳,坐着一二十个人——就是那批正在被调动的干部了。
邓子恢进来了。大家错错落落站起来。邓说"坐下坐下",自己却不坐,继续站着。
他开始作重要报告。我以为重要报告一定是"大"报告。他可只讲了三句话——关于农业互助合作。大意是:
一,互助合作,必须自愿,不能强迫;
二, 互助合作巩固不巩固,要看增产不增产;
三,升级不升级(从初级社升为高级社),起码要看社员的收入有没有超过当地富裕中农的水平。
简简单单,明明白白。讲完就走了。
这就是邓子恢。他本来是中南局第二书记(第一书记是林彪);此刻是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兼国务院副总理;一年后被毛泽东定性为"小脚女人",从此靠边站。
这就是他作的"大"报告,简简单单几句话,把政策交代得清清楚楚!
当时派我去"听一听"的刘处长刘植岩,后来调到中共中央西南局任书记处书记,文化大革命被打死了,才四十多岁。
几乎60年过去了。但当时的情境历历在我目,忘不了。
当时的领导人,说话都很简单,不啰嗦。
1949年6月,中共中央华东局向上海市委调七个"抄抄写写"的地下党员,条件是"写字工整"。怎么知道工整不工整?查6月下旬上海一万名地下党员自填的《党员登记表》。于是选了两个大学生,五个中学生;或者说,四女三男。我是其中之一,被分配在华东局组织部干部科——后来改称干部处。这就开始有了听领导人讲话的机会。
华东的领导人,军长陈毅的风格固然是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但其他的人都不长篇大论。
政委饶漱石,讲话一句是一句,没有多余的。他兼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时,在陈毅市长的就职典礼上致辞,向市政府提出要求。事后全文见报,有人数过,只有寥寥几百个字。
我们组织部,部长由上海市委第三书记刘晓兼,通常不到组织部来。1952年全国组织工作会议决定整党,华东怎么整?这是大事,他来了。常德路三楼会议室,中间一张长条窄桌,坐着各省市区党委的组织部长,华东局组织部的全体干部坐在靠墙的边座。刘晓来了,在桌边坐下,先问了几句,随即直入主题,讲了四点:怎么整,我也不知道,希望大家注意总结;中央规定的政策一定要遵守;高标准必须坚持,不能迁就落后;估计会有相当多的不合条件的党员,除了坏人必须开除以外,都应该善意劝他们退党,继续做朋友,不要伤感情,不要给将来添加阻力……。
刘晓讲完,问大家有什么问题,几分钟后,就起身离开了。
说话,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做戏。当时大家都专注于问题,很少演戏。
1954年初,中央要求华东调20来个高级干部到东北的大厂矿去工作。华东局第四书记张鼎丞在小礼堂作报告送行,一上讲台,就讲完了,就下来了。他干干脆脆只讲三句话:要求大家精神饱满走上新岗位;从此你们不是华东干部了,你们是东北干部了,很好学习,很好团结;工业是新事情,谁也不懂,需要虚心和刻苦。
华东局派四个人为他们全程送行,并配合东北局分配他们的工作。四个人中有我。带队的是干部处长李均。到了沈阳,东北局第二副书记兼组织部长张秀山主持欢迎"大"会,也只讲了几句话:调你们来是中央的决定;东北局欢迎你们;祝大家精神饱满走上新岗位。
当时大家真的都忙,没有时间说废话。
写到这里,似乎可以结束。但我不由自主想到了郭峰——郭于华教授的叔父——我听他讲过一句平平常常的惊天动地的话。
当时,东北局组织部正在新旧交替:第二副书记张秀山不再兼组织部长,由辽东省委书记郭峰接任。值此交替之际,东北局开组织工作会议。李均决定,他们三人先经北京回上海,向中央组织部和华东局汇报这批干部的调动,叫我留在东北 "听"会——学习。
会议第一天,郭峰作主旨报告。这可不简短,而是详尽的。刚巧就在开会前,新华社有消息:中共中央召开七届四中全会,通过了《增强团结的决议》。具体内容,滴水不漏。现在谁都知道,所谓增强团结,就是"粉碎高岗饶漱石"。但在1954年初,谁猜得出?问题是郭峰的主旨报告怎么做。既然中央要求全党增强团结,东北组织工作会议当然必须以团结为要旨。郭峰当时站在讲台上说:
"增强团结,坚持四句话:
"第一句,个人服从组织;
"第二句,少数服从多数;
"第三句,下级服从上级;
"第四句是什么呀?"
几个人齐声回答:"全党服从中央!"
郭峰:"不对吧!应该是'中央服从全党'。——请大家查党章第X章第X条:党的中央委员会服从党的全国代表大会。"
郭峰没有错,他一字不差读了当时的党章——1945年"七大"通过的党章。问题是毛泽东从来不这样说。问题是毛泽东喜欢说"全党服从中央"。郭峰后来的命运可想而知。
反正,七届四中全会后,中央成立了周恩来领导的高岗问题审查小组。查出了五虎上将张张郭马赵。马是马洪,郭必须是郭峰。
1987年,一次在中央党校开会,马洪向郭介绍我,我告诉郭: 1954年听过你在东北局组织工作会议上的报告。彼此苦笑。现在马郭都已成为古人。我目前还是活着。
——光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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