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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22 April 2021

蒋涵箴:不想回家的理由


     这个家是上海的老家,从1949年上海解放到1999年,住了50年,兄弟姐妹们都在那里长大,弟妹还在那里结婚成家,侄辈们在那里出生,我在那里度过了青少年时期直到大学毕业离开上海。
    我家3代人对这块地方有着深切的感情。它现在是上海滩上很有名气的休闲消费之地,媒体上说它代表了老上海,把老上海的一角重新修缮,整旧如新。更重要的它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之地,党的纪念馆也在此处,我们的家就在纪念馆的马路对面,这就是现在到上海去旅游的必去之地"新天地",地铁1号线黄陂南路站下来往南100米就到。
    几十年来"新天地"是怎么演变过来的呢?
    1952年前后,我上初中,弄堂里传出一条重要新闻,对面那个买面条的夫妻店楼上是共产党的诞生地,要拆了建纪念馆。那是上海常见的很普通的二层建筑,沿马路的一排商铺,其中有一切面店,楼上是住家,党代会就在楼上开的。这一排商铺都是出售一些极为普通的日常生活所需的商品,譬如切面店隔壁就是卖扫帚、拖把店。可见党代会是在一个普通老百姓生活的地方召开的,也正因为有这些老百姓的掩护才能召开。当时的纪念馆就把商铺改成石库门口房子(上海居民住的房子),石库门比一般的商铺要高出一个档次,在我们周边的居民想来,这已经是拔高了,但还说得过去,因为在商铺的后面、对面的弄堂里都是这样的石库门房子。60年代我离开上海到北京工作,"文革"期间回上海探亲,走到弄堂口,吓了一大跳,黄陂南路兴业路口上的那个卖油盐酱醋的大酱油店不见了,接连4幢石库门大门紧闭,宏伟壮观,都成了党的诞生地,妈妈带着我儿子在党代会门口晒太阳,处在"文革"的大环境下,此情此景我觉得党强大了,伟大了,我儿在党的阳光下茁壮成长!上世纪后期,有高人指出要把党的诞生地变成上海的旅游胜地,要大规模地拆迁。为了迎接江总书记"七一"前来视察,拆迁动作很快,在当时来看拆迁费是很高的,可惜我家在这之前落实政策就搬走了。人搬空了,房子淘空了,只剩下沿马路的又老又大的中式洋房。既然是旅游地方就要有水有山,我家原来住过的老房变成了一个小山坡,山坡前还挖了一个小小的湖。接着各种媒体都赞美"新天地"的成功拆迁,如整旧如新,还原了老上海的面貌,给上海创造了旅游收入等等。
    回到上海,特地约姐妹们一起回家看看,一看又吓了我们一大跳,原来党代会后面的一条弄堂也都变成了党的诞生地,改革开放后我国经济高速发展,国力强大,我党的诞生地也越来越脱离原样,越来越巨大拔高了。进去参观安全检查严过上飞机,当然小孩子也不能在门口学走路晒太阳。更让人惊奇的是周围的环境,本来共产党是在一个平民百姓的居住区诞生的,可眼下它竟是被花天酒地歌舞升平的富人、洋人消费区包围了。那些掏空了的老洋房成了私房菜馆或会所,你没有预订,身上没有万把元别想进去。上海的石库门房子本来是作为居住用的,现在也成了空壳,出售工艺品,当然一般人是买不起的。党诞生地的西邻变成了一个广场,一批老外懒洋洋地坐在那里喝咖啡,吃西餐,旁边的广告牌上还有几点到几点有外国艳舞表演。我们想寻找一些记忆中的旧的痕迹,如我们的学校,还有夜里唱沪剧白天放电影的亚蒙大戏院,中小学生花5分钱就可进去看电影的戏院,没了没了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卖进口沙发的家具店,几万元一平米的高级公寓,老房子,老石库门房子只剩下一个华丽的令人不敢接近的外表,"新天地"这个名取得真好!弹指一挥间,旧貌换新颜。可不了解历史的年轻一代到此来玩来参观会得出这样的印象:共产党是在如此繁荣富裕的环境下诞生的,似乎这就是老上海!
    不仅是年轻一代,我的一位朋友是新华社的资深记者,他去上海,《新民晚报》总编辑请他在新天地吃饭,回京后他对我说:"你家以前住在那么高级的地方啊!""你知道那顿饭多少钱吗?"连这位大记者都不了解历史,被误导了。曾经是我们住过的这块地方是典型的老上海普通老百姓居住地,它不象淮海路南京路那样繁华,而生活是十分方便简单,我家的弄堂口有修自行车的摊,有阳春面摊,党诞生地门口50年代有小菜场,附近有小学幼儿园,为小学生开的文具店,工薪阶层能在这里过上温饱的生活。早上花1分钱到老虎灶打一壶开水冲在昨晚的剩饭里就是上海人爱吃的泡饭,一顿早餐就这样解决了。电视中所描绘的老上海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情景在这里是看不到的。 
    我的母亲生前腿脚还健捷时,一个人坐地铁回到新天地去看看老家的新面貌。回来后对我们说,坐在湖边的椅子上哭了一场,1分钱也没在那儿花就回来了。我们问她哭啥,她竟说"自己也说不清"。其实不问也知道了,妈妈一定在那里回忆起50年间和爸爸一起度过的艰难而又快乐的光阴,她在这里养育了我们,历次运动受到冲击,曾经有过小康生活,也有过一贫如洗的日子。坐着坐着她饿了,想到弄堂口的生煎馒头摊或者阳春面摊,想到了整天烧着热水的老虎灶,想到了那家南货店,可这一切只是在梦中罢了,现实是她一个月几百元的退休工资也不够在老洋房里吃一顿饭,她甚至不敢迈进老洋房,而她曾经是同类老房子的女主人,她失落、她不理解,哭了,但总算也明白了这里已不是她的家了,早已换了人间了,直到去世她再也不想这块地方了。而我们兄妹五个也这样,再也不想回去看看了。
     一次老邻居聚会,说起我们的老家,却谁也搞不明白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也许是我们保守、落后,赶不上时代,真的说不清楚。我在德国参观过一个两百年前的老区,也是和上海一样的弄堂房子,它比较完整地保留了原貌,老房子昏暗矮小,里面有老式的烤面包炉,老式的用具,一条弄堂除了老房子就是老房子,没有咖啡店,没有商业,更没有把老屋淘空塞上现代的元素,只是静悄悄地告诉你这就是德国的老式社区,这就是德国的历史。还有那个贝多芬故居,也没随着德国的经济起飞而扩大和拔高,而是保留了原来的规模和模样。中国人有商业头脑,一拆迁就是高楼大厦,就立马繁华,创造高利润。把老的旧的扔掉是很容易的,可是你想捡回来就难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学会尊重历史,保持传统。

(作者是人民日报社《市场报》原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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