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國外」與「心靈脫中」
談論二二八既然危險,因此對二二八閉口不談,以求避罪免禍,自然也是一種「逃亡」。這種心靈上的逃亡,有時比身體上的逃亡,逃得更遠。一些作家的長期或永遠「封筆」就是一例。他們不僅不寫二二八,連創作本身都廢了。日治時代揚名文壇的張文環,曾對張良澤說:「自從二二八之後,我已發誓折筆不寫東西,也絕口不談文學。因為我所有的文學朋友都在那事件時慘遭殺害。」日治時代揚名詩壇的莊垂勝,二二八被捕羈押七天,並被撤掉台中圖書館館長之職,出獄後歸隱萬斗六山林。日治後期重要小說家周金波,二二八期間父楊阿壽逃亡,弟楊國仁被殺,周本人三次被捕,「用錢買性命」才獲釋,此後進入虛擬的戲劇世界,不再從事文學創作。
另有些人雖未封筆,但移身比較「安全」的位置,如二二八之前常在《民報》對時政「冷語」、「熱言」的黃旺成,逃亡脫險後,進入台灣省通志館任編纂組長,研究台灣抗日史;《台灣新生報》編輯黃得時,離開報業「重災區」,應聘台大中文系,投入台灣文史研究。文史雙棲的楊雲萍,雖早於二二八之前已任職台灣省編譯館,但一九四七年八月應聘台大歷史系後,也投入台灣文史研究。對他們而言,二二八的逃亡是從現代逃回古代,心路歷程類似中國的沈從文和錢鍾書。
黃得時應該不知道,一九四七年五月,林頂立呈報南京保密局本部,聲稱《新生報》吳金鍊、阮朝日、陳昆山為影響事變,陰謀奪取報社,擬將該報改組為「民主報」,黃得時被列為十五名接收委員之一,惟未參加「偽組織會議」云云。此說真假不論,但他幸運躲過一劫,免遭清算命運。
還有一些人的逃亡更為迂迴。他們來不及在二二八逃亡,卻以時間換取空間,在十幾年或幾十年後以「留學」或「依親」方式逃離台灣,移民國外。二二八的受難家屬,此例特別多見。如林茂生之妻王采蘩、子林宗義移民加拿大;陳能通之子陳秀將,郭章垣之女郭勝華,李瑞峰之妻李藍慎、子李榮達;李仁貴之子李博智,林桂端之子林信一和林信二等移民美國;張七郎之子張依仁、張秉仁、張存仁移民巴西等。
張七郎之妻詹金枝說:「我甘願我的子孫做美國奴,也不願意做中華民國的紳士。」移民美國的李榮欣(李瑞漢之子)說:「美國的狗死後還被慎重其事的埋葬,而台灣被殘殺的菁英呢…有時不禁感嘆,做美國狗也比做台灣人有價值。」移民德國的黃文治(黃阿統之子)說:「有人曾經問我對台灣有沒有感情。我說,二二八事件沒有解決,要我愛台灣?我永遠不敢愛。」
梁熒汐(林光前之妻)一九七一年隨子女移民美國,其子林俊雄說:「家姊一九六五年去美國留學…並想辦法讓我們也能離開台灣這個傷心地。」陳仙槎(王育霖之妻)為了讓兒子王克雄出國,同意他加入國民黨。王克雄因受難家屬身分,出境證被刁難許久;但因其黨員身分,最後還是通過。陳仙槎說:「一直到(他)坐上往美國的班機,我們才能完全放鬆心情,是一種逃亡的心情。」
二二八的心靈逃亡也牽連到白色恐怖的心靈逃亡。陳能通長子陳穎奇留在台灣,卻鼓勵弟妹出國。他說:「要是能出去就盡量出去,不要留在這個齷齪骯髒的地方;同時在白色恐怖的年代會遭遇什麼不測,誰也不敢講。」林連宗之女林信貞說:「二十多年前的台灣仍處在白色恐怖世代,戒嚴令尚未解除,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又會發生類似二二八的事件…後來就全家定居美國。」
此外,也有人在海外「就地逃亡」。廖進平的次子廖德潛,在日本讀東京醫科大學,二二八事件後,再也不敢回台灣。陳能通之弟陳信德的遭遇更曲折。原本在北京大學任教,二二八事件後,聽從父親之勸留在中國,結果在文革被下放勞改,死於文革。兄弟兩人,都無所逃於中國人的暴政。
二二八家屬紛紛逃離台灣,緣於極限的悲痛經驗,這部分足以論述成另一本著作,本書權衡篇幅,做了割捨。他們除了遭受家破人亡之苦,受盡種種歧視與刁難外,並被官方造冊,長期監偵。在台灣的扭曲體制下,他們比任何人都更不能碰觸二二八,只有將二二八徹底隔絕,才有求生的機會。
資料顯示,許多二二八家屬與倖存者(包括自新自首者)都被列為「戊寅份子」,這是一九五五年蔣經國(時任國防會議副秘書長)指示「曾參加二二八事件之積極份子,各單位要調查登記,平時注意防範, 戰時應作有效之控制」後,由保安司令部將現有資料彙整造冊,共有六千三百一十七人,並透過保防分工,加以監視考核,這是通案性的。此外在特殊時機,會成立專案加強監控異己,例如一九七一年(丁亥),為了「建國六十周年」的「維穩」(套用中共術語)需要,開始實施靖平專案,將二二八人士納入,列出丁亥份子、靖平份子等名目,這是特案性的,且不限於二二八人士。不論通案或特案,二二八的戊寅份子和白色恐怖的「特殊份子」雙軌並行,同為國民黨整肅異己的秘密和延長手段。
也有些二二八的親歷者,基於對中國政治的覺悟,心靈上雖不見得逃離二二八,但肯定逃離了中國。例如彭明敏的父親彭清靠,在二二八與死神擦身而過,並嚐到「一個被出賣的理想主義者的悲痛」,「他甚至揚言為身上的華人血統感到可恥,希望子孫與外國人通婚,直到後代再也不能宣稱自己是華人」。李登輝二二八時曾躲在好友何既明自家開設的米店樓上,也目擊國軍在街上濫射。他說「自從二二八開始,我的各種想法就和中國『再見』」,轉而擁抱以台灣為主體的思考。
又如林界之弟林汗,上壽山欲救其兄,「結果全身被搜光,只剩一條內衣褲被趕下來」;復遭一名軍官恐嚇詐騙,輸送許多錢財仍救不回兄命,此後發誓絕不說北京話。張七郎熱愛「祖國」反被「祖國」殺害,其妻詹金枝教訓當地駐軍:「你們中國最會講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但是最不仁、最不愛的就是你們這些人。」
台灣人在心靈上的「脫中」,有很深沉的因素,也不始於二二八;究其根源,是「劫收」在台灣人心中造成的巨大衝擊與幻滅。早在一九四六年,就有台灣人向美國人抱怨:「你們在日本投了一顆原子彈,卻對我們投了中國人」;美國領事步雷克說:「一位睿智的年輕領袖目前觀察到:『在日本人統治之下,我們從未瞭解有關中國的真相;現在我們才知道,為何世界各地都不歡迎中國人,為何其他國家都在排斥他們。』」
二二八見證者,時為基隆市候補參議員的張桂章說:「我讀日本書,深深體會他們從頭到尾就是教你一個字:正直。不正直,很難在日本社會生存。」「在中國人的統治下,我們無法發揮台灣人的氣質和精神,反而被他們拖累成整天說謊的人。」「台灣人的氣質和精神,與他們都不同,絕對不同。他們動不動就說我們是一家人,其實,觀念都不一樣,怎麼會是一家人?」這種「不是一家人」的體悟,要發展出「台灣獨立」(政治脫中)的思想,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作者為台北市人,台大中文系、政大台史所畢,曾任《自由時代》週刊編輯等職。從事人權議題研究多年,並發表多篇論文與專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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