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护法》这部电影讲了两个不同的故事。
一个故事讲的是,一群被奴役的人(花生人),是如何从被欺骗,洗脑,和高压统治下的思想麻木状态,通过外人的帮助,逐渐清醒,并产生自我意识的,继而推翻了统治者的暴政。这是一个关于觉醒和反抗的故事。
另一个故事,讲的则是一个养殖业世家,靠养殖动物(花生人)并出售它们体内结出的某种矿物质获利——这一产业已经延续了几代人——但就在某一任家主正常生产经营期间,由于外人的介入,一批动物变异,像人一样开口说话,导致这一产业被宣布非法,几代人的心血毁于一旦的都市怪谈。
「倒了血霉了,养的猪开口说话了!」
看了一下影评,第一个故事,讲的人很多了。第二个故事,还很少有人讲。大家只同情花生人,痛恨这个名叫假神仙的统治者,我也一样。但大家想过没有,假神仙的人品是很糙,但假如站到他自己的立场上,他做的事只是在勤勤恳恳地经营致富?
为什么?因为他就是觉得养的是猪啊。
观众觉得那是人,是先入为主的印象,他们长着一副人形。但人形又如何?《西游记》里,唐僧面对长成人形的人参果,一开始是拒绝的,后来不也吃了么?他认识到这东西像人,但不是人,可以大快朵颐,不需要有思想负担。同样地,一旦破除了「花生人是人」的设定,把他们当成一群会走路的人参果,就很容易理解假神仙们为什么那么「丧心病狂」。然后,当这群东西学会说话,甚至产生自己的思想之后,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所有人如此惊恐乃至于狂怒?——最突出的代表,就是屠夫庖卯:「那我之前杀的都是什么东西啊!」
屠夫这个职业,穿透了动画与现实的边界。
现实中,很少有人认为屠宰场的工人是天性凶残之人,他们做的只是一份工作而已。这份工作需要很强的情感隔离能力,具体地说,不能与被杀的对象共情。一旦把它们当成有情感能交流的生物,去体会它们的感受,工作就没法做了。它们只能是一个一个的活计,流水线上的物件。操作是标准化的,怎么下刀,怎么放血,这个过程中对方会扑腾几下,哀嚎几声,都是设定好的程序,他们只要按流程操作而已。
人是一种可以传输情感的动物,看到别人痛苦,自己也会痛(神经科学研究表明,这种痛楚甚至是生理性的)。毫无疑问,这是人性中珍贵的一面。但是对那些不得不面对痛苦的职业来说,这种能力也会带来很大麻烦。
有时候,隔离情感是必须的。对屠夫来说,解决这个问题并不难,因为物种之间本就隔着天然的屏障。假如是医生,尤其是那些与重症绝症打交道的医生,每天经历同胞的生死离别,恐怕就需要一层更坚硬的情绪防护罩来隔离自己。
几年前,我做过一个癌症病人术后心理干预的项目。一开始想要直接从医院找病人。肿瘤医院的医生很配合,但是一听说实验设计包括了半年之后的追踪,就直接劝我:「半年,数据脱落率太高了,大部分人撑不过半年。」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语气,平稳,干脆,仅仅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就像在说「过半年他们要出国度假」一样。
当医生平静地使用「半年存活率」这样的术语,来帮我计划未来的工作如何开展时,作为一个刚进入肿瘤病房的新人,我还停留在巨大的震惊中难以平复。我还没有那样的防御体系,看到那些数字的同时,就会不得不——无论情愿与否——想起病房里那些喜怒哀乐的面孔。他们很快就会被抹去了?
请允许我拽一个专业名词:对职业倦怠的研究者,给这种心理状态命名为depersonalization,翻译为「去人格化」或者「去人性化」。如果用大白话说,就是变得不把人当人了。我不太喜欢这个说法,说真的,我认为这个说法本身就有点去人性化。说这话的人,没有站在当事人的立场上考虑过。我听说有的外科医生,要拜托同事给自己的亲人开刀手术,因为最好的手术,就是要排除掉感情干扰之后的纯粹操作,把操作对象看成一台构造精巧的仪器。如果有太多血肉相连的牵挂,就会影响到手术台上的快速判断和精准拿捏。所以那种隔离情感的能力,既可以说是倦怠之后的功能衰退,也可以说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的职业素养。
不只是医生,对于很多工作来说,「不把人当人」都可以说是职业成长的一条必经之路。时下流行的自媒体写作,不也有很多方法论的教学吗?如何找准大众痛点,如何刺激读者的情绪,刺激哪一种情绪,如何让人产生转发,如何打通传播路径……这些方法的背后,不都是把人作为一个个「被操作对象」来看待的吗?一个从事自媒体写作的朋友曾经对我面授机宜,他说自媒体写作是一门手艺,我这种写法只能叫自发写作,自我表达型书写,「数据不会好看的」。他告诉我第一段要怎么开头,怎么留悬念,怎么铺垫,怎么转折。句子要短,故事要多,要用有共鸣的事情让大众产生切肤之痛。当然,还要一个看到就没法不点开的标题。
他教的是对的。假如我真的想把阅读量作为KPI,我就应该学习这些方法。这个朋友用这套方法,做成了好几个爆款公号。他说:「90%的读者都是单细胞生物,看文章不走脑子,我想让他们哭就哭,想让他们笑就笑。」
这时候他有一种职人的骄傲,就像庖卯的刀法大成。
他把读者看成单细胞生物,跟假神仙把花生人看成猪,有什么本质区别呢?——我这句话没有任何贬义。只是就事论事地说,这些诚实、合法、勤劳致富的公民,他们的工作就是熟练地,有技巧地操作一些「人形的物件」。
所有能教的方法,能批量使用的技术,本质上都是针对「物件」而设计的。换句话说,即使对象是人,你也不要把他当人。真实两个人之间的互动,是无法批量操作的,「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如果你把对方当成一个独一无二的,血肉温热的独特存在,你去认同他的情感,你就没法再操作他了。
我在学校教心理咨询,经常觉得这东西没法教,至少没法用传统的教学方式来教。因为心理咨询是一对一的,对方是人,你跟这个人相处,就没有套路可循。有的学生问:「老师,他这么说,我要怎么说才能表现出我是真的在理解他?」我说:「问了这个问题,那你怎么说,都不是真的在理解他了。」
这就是跟一个真正的「人」交互,你可以看到是多么麻烦。如果想把它变成一份省心省力的职业,就要学会用套路。比如:对方这么说的话,你有三种应答的策略,看到对方哭,你就递上一张纸巾:「我能体会你的痛苦」。有时候对方会感觉自己被套路了,对于他的不满,你又可以有三种回应的套路。
你看,这样他就是一个人形的物件。
鲁迅在《而已集》写过这么一段:「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一句,道出了世界最大的真相。我妈妈是小学老师,当地土话里有一个词形容这个职业,普通话没办法翻译,意思是「按青蛙的」,就是说那些小孩子就像是池塘里的一群青蛙,谁的脑袋冒出来,就把谁按下去。我们说了几千年的因材施教,只是一个理想。一个班上那么多孩子,必须拿一套实用的方法管教他们,不见得适合每个人,差不多就行。年轻的老师一腔热血,想要看见每个孩子的不同,上几节课下来,就被吵得头昏脑涨了。
我上小学那会儿,有时候放了学就在妈妈的办公室里做作业,听那些老师们聊班上的学生,用的是问题解决的口吻,「那样的学生,你就要狠一点,先把他镇到起,不然以后更管不了!」如同聊起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群生物,就像青蛙。
有一回,办公室做大扫除,清出了好多废纸来卖,其中有厚厚的一摞《暑假生活》,应该是刚收上来的学生作业,我帮忙搬到楼下过秤。卖废纸的钱,后来买了很多卤味,全办公室的老师一起分享,我也有份。那一期《暑假生活》我也做过,还记得假期最后几天,在惆怅的心情中写到手酸,遇到困难的题目,耗费太多时间,看着秒针滴滴答答,心里还会慌张。现在我想,搞什么啊,原来那些东西就是为了换成这一袋子卤味啊。——当然卤味还挺好吃的。
假神仙把花生人的一生换成了一个晶石,其实是差不多的吧。
我说的可能有一点远了。其实不是想写一篇愤世嫉俗的文章,告诉大家这样不好,工作就应该动情,用你的真心换取服务对象的微笑。如果真的那样搞法,大家早就崩溃了,工作效果还不一定好。作为一个社会人,我慢慢接受了这个思想,即这种把对方当成一个物件来操作的工作态度才是成熟的,高效的,而且很专业。只要不把这种态度过分延伸到生活中,就好(比如,把哄女朋友也变成一个套路,就没意思了)。学校那些老师们,他们在生活中都是很可爱的人。
从这个角度来看,《大护法》是一部思想深刻的伦理片。它提出的命题是:「什么时候把人当人,什么时候可以不当人?」假神仙不是一个纯粹的反派角色,他的「坏」是系统性的,而不完全是个人品格。换句话说,导演可以把他设置成一个谦谦君子,他仍然可以同时是一个压迫者,甚至杀人者。我们每个人也和他一样,无论是政府官员,还是商人,或者是老师,都在用我们认为职业的态度,对另一些「人」执行职业的操作。但那些「人」——有时候我们把它叫做傻瓜,单细胞生物,智商纳税者,屁民,或者青蛙——真的被当成人了吗?
或者换一个问题:有一天,当我们突然意识到那些人真的是一些「人」,跟我们一模一样的人的那个瞬间,我们心里,会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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