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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1 December 2018

深圳致丽大火二十五周年祭

深圳致丽大火25周年纪念日,送上5年前写的《深圳致丽大火20年祭》。谨以此纪念那些逝去的和受伤的工友们。
须臾之间,时光已经流过了二十年。
然而,二十年前的致丽大火以及由此大火所引发的心灵震撼,不仅在我心中永远无法忘却,而且还直接影响了我的学术生涯和人生轨迹。从那桩事件后,劳工权益和劳工法律的研究,便成为我终身的工作和事业。而今,再一次回忆起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回忆起我在火灾废墟中搜集到的打工妹那些信件,我的心绪仍然悲愤不已……
1993年11月19日——这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五——港商独资企业深圳致丽玩具厂一场大火,致使84个打工妹命丧火海、50多人留下了终身残疾和创伤。是时正在深圳调研的笔者,作为研究劳工问题的学者,参加了事件调查组的工作,并能有机会进入已经严密控制起来的火灾现场。
火灾后的厂区一片狼藉,一片死寂,一片劫后废墟的凄凉景象。三层的车间大楼,已被大火烧得斑驳陆离、满目疮痍。唯一能够逃生的楼梯口,结果成为八十多个年轻生命的死亡之处。浓烟和拥挤使惊惶的逃生者堆积在楼梯的拐角处谁也动弹不了。毒气的窒息和烈焰的焚烧,使那些刚刚从农村来到现代城市的花季女孩们的灵魂,随着滚滚升腾的浓烟,通过楼梯上方的天窗融入蓝天而杳杳西去。她们不甘就此而去,她们的生活还刚刚开始。楼梯内,似乎还回响着她们那哀切的求生呼喊和人生艰难与不幸的悲痛诉说。我站在楼梯中间,心底震颤着,仰天长叹,热泪横流……我向天发问:是谁夺走了她们宝贵的生命?调查表明,此次事故的根本原因是老板为了赚钱而将打工者的生命视作儿戏,致使酿成一场人寰惨剧。天无情乎?人无情!事故所反映的是一个更为深刻的社会问题——关于现代社会的劳工保障。
我希望能在现场发现一些死伤工友留下的东西。然而,在车间,唯一的遗留物就是逃生者拼命挣扎往外拥挤时留下的鞋子,各式各样计有200多只。就是说,现场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是穿着两只鞋逃出去或被抬出去的。当时逃命争夺之惨烈,由此可见一斑。
我又来到打工妹的宿舍寻觅。而今,这里已经是人去楼空。那些幸存逃命的人们,卷走了自己的小铺盖卷。那些遇难工友的行李和杂物则无人收敛。人已去,她们的亲人们不愿再睹物伤情。一些纸片、饰物和女孩们喜欢的小玩意,堆积和散落在床板、地面和走廊上,随着阵阵的西风,在杂乱不堪的地面上轻轻地飘浮、缓缓地滚动,使得这座本已森森然的建筑物更加满目凄凉。我不经意弯腰捡起脚下的几张纸片,原来是几封打工妹的信件,稚嫩的笔迹还夹杂着错别字。然而,信中的内容却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姐姐,我累得实在受不了了……‌‌”,这种质朴和真实的关于打工妹的生活和感情的描写,是我在任何书籍、文件或座谈会上都没有看到或听到过的。曾读过大学历史系的我,立刻本能地意识到这些信件的史料和文献价值。于是,我开始拼命地搜寻这些遗弃和散落在各处的信件,被褥底下、床铺下面、垃圾堆里,凡是写有字迹的纸片——包括书信、日记、工资单、请假条、歌篇、证件,我都统统敛起。我迅速把整个宿舍区扫荡了一遍,足足装了两个大塑料口袋。
回到宾馆,我将这些资料简单地作了清理,主要是信件,大约有230多封,还有一些其他的文字资料。信件绝大部分是其他厂的打工妹寄给致丽厂的遇难工友的,也有一些是致丽厂工友写完尚未来得及发出的信件。他们都是一起出来打工的同乡或亲戚。在二十年前的当时,这是打工妹们在现代城市进行社会联系和信息交往的主渠道。这些信没有雕饰、没有作秀,写的都是实情和实话,生动和真实地记录了打工妹们由农村转到现代工厂后的工作、收入、生活、感情等具体情况。
读着这些文字,我仿佛在看一部中国版的《野麦岭》——那是我40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描写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工人生活的日本影片。在宾馆幽幽的灯光下,我进入到了打工妹的生活和内心世界。中国在市场化和城市化的过程中,给这些打工妹们带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然而,作为代价,她们必须付出血汗、付出青春,甚至付出生命。早期原始积累的血与火,又在中国大陆上悄悄地重复演示着。生活在这一境况中的年轻的女孩们,她们痛苦着、悲伤着、希望着、奋斗着。她们用那种农村孩子特有的韧性,构筑了一个区别于所谓城市新生代的边缘群体,这个群体不仅用她们那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她们自己的人生,而且作为工业社会的最基础的结构群体,她们用自己的青春,托起了一个辉煌的特区经济。可是,主流和上层社会,对于这一边缘群体又给予了多少关心和关爱?我随着信中的内容,兴奋着、叹息着、感慨着、愤怒着……我流着泪,一直看到凌晨三点多钟。
调查结束回到北京,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呼唤我必须要把这个事件如实写出来,要把我的感受如实写下来。于是结合调查中所了解到的相关材料和信息,开始撰写一篇纪实报告,题为《废墟上的凭吊————深圳‌‌“11·19‌‌”特大火灾事故记事与反思》,将近四万字的文章,不到一周的时间便完成。文章对于火灾的现场和原因进行了如实的报道和揭露,并引用部分书信资料,对于火灾发生的更深刻的社会背景和社会原因进行了分析和反思。然而,由于文章涉及的劳工权益、资本盘剥、官员渎职等诸多敏感问题,投寄多家报刊,不是不感兴趣,就是怕惹麻烦。不过,总还是有对此既有兴趣又不怕惹事的——《中国工人》杂志的副主编张援朝先生一副义不容辞、在所不惜的气概:‌‌“要打官司,咱俩一起出庭!‌‌”援朝以特稿头条的位置,在该刊1994年第5、6期分两期将文章发表。文章发表时用的是‌‌“一夫‌‌”的笔名。后来,澳大利亚劳工学者陈佩华博士又将这篇文章译成英文,刊发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的《中国人类学和社会学》杂志1998 年夏季号上。这篇文章使得致丽事件在英语学术界广为传播。但由于诸多的原因,那些打工妹信件,除《天涯》杂志在2000
年时刊载一少部分以外,其大部分至今也没有正式发表。
尽管这场大火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这场大火所提出的劳工问题至今仍有着现实的意义。当然,中国的社会经济发展已经有了重大的改观,中国的劳工阶层也开始用团结起来的方式在争取和捍卫自己的利益。然而在中国,规范的劳资关系法律框架尚未形成,劳资力量仍然处于一种极端不平衡的状态。劳动者阶层也尚未形成一种独立自主的社会力量。回过头来看看《废墟中的凭吊》关于大火背后深层社会原因的追问,以及打工妹信件中所涉及的劳工生存状况描述,仍然是中国社会所面临的现实问题。《废墟中的凭吊》一文中的文章小标题,仍然适用现今中国各种劳工事故中的反思和发问:
我们的官员该负啥责任?
火灾废墟上飘扬着安全生产的奖旗
工人政府,还是老板政府?
腐败与事故同行
深圳舆论静悄悄
严惩腐败:追到谁算谁!
重倡‌‌“劳工神圣‌‌”
打工妹价值几许?
天涯沦落淘金梦
托起特区的太阳方阵
青春部落的青春奉献
—盘没有串起的珠子
劳工保护——特区发展的当务之怠
中国的劳工保护问题仍然任重道远,中国的劳工运动前途仍需艰巨跋涉。在深圳致丽大火二十周年之际,笔者将二十年前《废墟上的凭吊》为能够顺利发表而删去的题头语,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正式公之于众。
谨以此文
献给在致丽火灾中逝去的年轻的工友们;
献给为深圳特区发展贡献青春的打工者们;
献给为经济改革作出牺牲的全中国劳动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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