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tal Pageviews

Saturday, 11 July 2015

澜沧江边的蝴蝶会


  冯牧
  
  我在西双版纳的美妙如画的土地上,幸运地遇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
  很多人都听说过云南大理的蝴蝶泉和蝴蝶会的故事,也读到过不少关于蝴蝶会的奇妙景象的文字记载。从明朝万历年间的《大理志》到近年来报刊上刊载的报 道,我们都读到过关于这个反映了美丽的云南边疆的独特自己风光的具体描述。关于蝴蝶会的文字记载,由来已久。据我所知道的,第一个细致而准确地描绘了蝴蝶 会的奇景的,恐怕要算是明朝末年的徐霞客了,在三百多年前,这位卓越的旅行家就不但为我们真实地描写了蝴蝶群集的奇特景象,并且还详尽地描写了蝴蝶周围的 自然环境。他这样写着:
  “……山麓有树大合抱,倚崖而耸立,下有泉,东向漱根窍而出,清洌可鉴。稍东,其下又有一树,仍有一小泉,亦漱根而出,二泉汇为方丈之沼,即所溯之上 流也。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发花如蛱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
  这是一幅多么令人目眩神迷而又美妙奇丽的景象!无怪乎许多来到大理的旅客都要设法去观赏一下这个人间奇观了。但可惜的是,胜景难逢,由于某种我们至今 还不清楚的自然规律,每年蝴蝶会的时间总是十分短促并且是时有变化的;而交通的阻隔,又使得有机会到大理去游览的人,总是难于恰巧在那个时间准确无误地来 到蝴蝶泉边。就是徐霞客也没有新眼看到真正的蝴蝶会的盛况;他晚去了几天,花朵已经雕谢,使他只能折下一枝蝶树的标本,惆怅而去。他的关于蝴蝶会的描写, 大半是根据一些亲历者的转述而记载下来的。
  我在七八年前也探访过一次蝴蝶泉。我也去晚了。但我并没有像徐霞客那亲怅然而返。我党还是看到了成百的蝴蝶在集会。在一泓清澈如镜的泉水上央,环绕着一株枝叶婆娑的大树,一群彩色缤纷的蝴蝶正在翩翩飞舞,映着水潭中映出的倒影,确实是使人感到一种超乎常态的美丽。
  以后,我遇见过不少曾经专诚探访过蝴蝴泉的人。只有个别的人有幸到了真正的蝴蝶盛会。但是,根据他们的描述,比起记载中和传说中所描述的景象来,已经是大为逊色了。
  其实,这是毫不足怪的。随着公路的畅通,游人的频至,附近的荒山僻野的开拓,蝴蝶泉边蝴蝶的日渐减少,本来是完全符合自然发展规律的。而且,如果我们 揭开关于蝴蝶会的那层富有神话色彩的传说的帷幕,我们便会发现:像蝴蝶群集这类罕见的景象,其实只不是一定的自己环境的产物;而且有些书籍中也分明记载 着,所谓蝴蝶会,并不是大理蝴蝶泉所独有的自然风光,而是在云南的其他地方也曾经出现过的一种自然现象。比如,在清人张泓所写的一本笔记《滇南新语》中, 就记载了昆明城晨的圆通山(就是现在的圆通公园)的蝴蝶会,书中这样写道:
  “每岁孟夏,蛱翻随风,缤纷五彩,锦色烂然,集必三日始去究不知其去来之何从也。余目睹其呈奇不爽者盖两载。”
  张泓是乾隆年间人,他自然无法用科学道理来解释他在昆明看到的奇特景象;同时,由于时旷日远,现在住在昆明的人恐怕也很少有人听说过在昆明城里有过这 种自然界的奇观。但是,张泓关于蝴蝶会的绘影绘色的描写,却无意中为我们印证了一件事情:蝴蝶的集会并不只是大理蝴蝶泉所独有的现象,而是属于一种云南的 特殊自然环境所特有的自然现象,属于一种气候温煦、植物繁茂、土地肥腴的自然境界的产物。由此,我便得出了这样一个设想:即使是大理的蝴蝶逐渐减少了(正 如历史上的昆明一样),在整个云南边疆的风光明丽的锦绣大地上,在蝴蝶泉以外的别的地方,我们一定也不难找到如像蝴蝶泉这样的诗情浓郁的所在的。
  这个设想,被我不久以前在西双版纳旅途中的一次意外的奇遇所证实了。
  由于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我看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一次完全可以和徐霞客所描述的蝴蝶相媲美的蝴蝶会。
  西双版纳的气候是四季长春的。在那里你永远看不到植物雕敝的景象。但是,即使如此,春天在那进而也仍然是最美好的季节。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在傣族的泼水节的前夕,我们来到了被称为西双版纳的一颗“绿宝石”的橄榄坝。
  在这以前,人们曾经对我说:谁要是没有到过橄榄坝,谁就等于没有看到真正的西双版纳。当我们刚刚从澜沧江的小船踏上这片密密地覆盖着浓绿的植物层的土 地时,我马上就深深地感觉到,这些话是丝毫也不夸张的。我们好像来到了一个天然的巨大的热带花园里。到处都是一片浓荫匝地,繁花似锦。到处都是一片蓬勃的 生气:鸟类在永不休止地啭鸣;在棕褐色的沃土上,各种植物好像是在拥挤着、争抢着向上生长。行走在村寨之间的小径上,就好像是行走在精心培植起来的公园园 林荫路上一样,只有从浓密的叶隙中间,才能偶尔看到烈日的点点金光。我们沿着澜沧江边的一连串村寨进行了一次远足旅行。
  我们的访问终点,是背倚着江岸、紧密接连的两个村寨——曼厅和曼扎。当我们刚刚走上江边的密林小径时,我就发现,这里的每一块土地,每一段路程,每一 片丛林,都是那样地充满了侬丽的热带风光,都足以构成一幅色彩斑谰的绝妙风景画面。我们经过了好几个隐藏的在密林深处的村寨,只有在注意寻找时,才能从树 丛中发现那美丽精巧的傣族竹楼。这里的村寨分布得很特别,不是许多人家聚成一片,而是稀疏地分散在一片林海中间。每一幢竹楼周围都是一片丰饶富庶的果树 园;家家户户的庭前窗后,都生长着枝叶挺拨的椰子树和槟榔树,绿荫盖地的芒果树和荔枝树。在这里,人们用垂实累累的香蕉树作篱笆,用清香馥郁的夜来香作围 墙。被果实压弯了的柚子树用枝叶敲打着竹楼的屋檐;密生在枝桠间的菠萝蜜散发着醉人的浓香。
  我们在花园般的曼厅和曼扎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们参观了曼扎的办得很出色的托儿所;在那里的整洁而漂亮的食堂里,按照傣族的习惯,和社员们一起吃 了解餐富有民族特色的午饭,分离了社员们的富裕生活的欢快。我们在曼厅旁听了为布置甘庶和双季稻生产而召开的社长联席会,然后怀着一种充实的心境走上了归 途。
  我们走的仍然是来时的路程,仍然是那条浓荫遮天的林中小路,数不清的奇花异卉仍然到下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在路边的密林里,响彻着一片鸟鸣和蝉叫的 嘈杂而又悦耳的合唱。透过树林枝干的空隙,时时可以看到大片的平整的田畴,早稻和许多别的热带经济作物的秧苗正在夕照中随风荡漾。在村寨的边沿,可以看到 具叶林荫道菩提林的巨人似的身姿,在它们的荫蔽下,佛寺的高大的金塔和庙顶在闪着耀眼的金光。
  一切都和我们来时一样。可是,我们又似乎觉得,我们周围的自然环境和来时有些异样,终于,我们发现了一种来时所没有的新景象:我们多了一群新的旅伴 ——成群的蝴蝶。在花丛上,在枝叶间,在我们的周围,到处都有三五成群的彩色蝴蝶在迎风飞舞;它们有的在树丛中盘旋逗留,有的却随着我们一同前进。开始, 我们对于这种景象也并不以为奇。我们知道,这里的蝴蝶的美丽和繁多是别处无与伦比的;我们在森林中经常可以遇到彩色的斑谰的蝴蝶和人们一同行进,甚至连续 飞行几里路。我们早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习于把成群的蝴蝶看作是西双版纳的美妙自然景色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了。
  但是,我们越来越感到,我们所遇到的景象实在是超过了我们的习惯和经验了。蝴蝶越聚越多,一群群、一堆堆从林中飞到路径上,并且结队成伙地在向着我们 要去的方向前进着。它们上下翻飞,左右盘旋;它们在花丛树影中飞快地煽动着彩色的翅膀,闪得人眼花缭乱。有时,千百个蝴蝶拥塞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使我们不 得有用树枝把它们赶开,才能继续前进。
  就这样,在我们和蝴蝶群的搏斗中走了大约五里路的路程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色。我们走到一片茂密的木贝树林边;在一块草坪上面,有一株硕大的 菩提树,它的向四面伸张的枝丫和浓茂的树叶,好像是一把巨大的阳伞似地遮盖着整个划坪。在草坪中央的几方丈的地面上,仿佛是密密地丛生着一片怪的植物似 地,聚集着数以万计的美丽的蝴蝶,好像是一座美丽的花坛一样,它们互相拥挤着,攀附着,重叠着,面积和体积都在不断地扩大。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新的蝶群正在 不断地加入进来。这些蝴蝶大多数是属于一个种族的,它们的翅膀的背面是嫩绿色的,这使它们在停亻宁不动就像是绿色的小草一样,它们翅膀的正面却又是金黄色 的,上面还有着美丽的花纹,这使它们在扑动翅翼时又像是朵朵金色的小花。在它们的密集着的队伍中间,仿佛是有意来作为一种点缀,有时也飞舞着少数的巨大的 黑底红花身带飘带的大木蝶。在一刹那间,我们好象是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在我们的眼前,在我们四周,在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妙的自然景色中间,到处都是密 密匝匝、层层叠叠的蝴蝶;蝴蝶密集到这种程度,使我们随便伸出手去例可以捉到几只。天空中好像是雪花似地飞散着密密的花粉,它和从森林中飘来的野花和菩提 的气息混在一起,散出了一种刺鼻的浓香。
  面对着这种自然界的奇景,我们每个人几乎都目瞪口呆了。站在千万只翩然飞舞的蝴蝶当中,我们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多余的了。而蝴蝶却一点也不怕我们;我 们向它们的密集的队伍投掷着树枝,它们立刻轰涌地飞向天空,闪动着彩色缤纷的翅翼,但不到一分钟之后,它们又飞到草地上集合了。我们简直是无法干扰他们的 参与盛会的兴致。
  我们在这些集成阵的蝴蝶前长久地观赏着,赞叹着,简直是流连忘返了。在我的思想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难道这不正是过去我们从传说中听到的蝴蝶会 么?我们有人时常慨叹着大理蝴蝶泉上的蝴蝶越来越小了,但是,在祖国边疆的无限美好无限丰饶的土地上,不是随处都可以找到它们欢乐聚会的场所么?
  当时,我们这些想法自然是非常天真可笑的。我根本没有考虑到如何为我所见到的奇特景象去寻求一个科学解释(我觉得那是昆虫学家和植物学家的事情),也 没有考虑到这种蝴蝶群集的现象,对于我们的大地究竟是一种有益的还是有害的现象。我应当说,我完全被这片童话般的自然影象所陶醉了;在我的心里,仅仅是充 溢着一种激动而欢乐的情感,并且深深地为了能在我们祖国边疆看到这样奇丽的风光而感到自豪。我们所生活、所劳动、所建设的土地,是一片丰富,多么美丽,多 么奇妙的土地啊!
  摘自: 《人民日报》1961年6月18日
----------------------
初一/初二语文课本里的课文
-----------------
沿着澜沧江的激流
作者:冯牧
我们决定坐船到橄榄坝去。从允景洪到橄榄坝虽然并不远,水路旱路都只有八九十里路,但我们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从水路走。这不仅仅是因为顺流而下可以到得更快些,而且,我觉得,能够沿着澜沧江的激流和两岸奇峰连云、绿阴映波的热带景色,做一次赏心悦目的航行,这本身对人便是一个最大的魅惑。
  我曾经有过许多次在江河上旅行的经历。我私下里得出了一个也许是有些偏颇的结论:只有当你在江河上航行,通过水光山色来观察那随时变化的景色的时候,才能够真正领略得到我们祖国锦绣河山的全部的丰饶和美丽。我曾经在气象万千的长江上航行过,为那烟波浩瀚、壮丽森严的奇景而留连咏叹,胸中充满了壮阔和自豪的情感。我曾经在珠江上航行过,沿着峰连壁立的两岸溯流而上,饱尝过那充满热带情调的丽强烈的南国风光。我也曾经在祖国边疆的许多不知名的小河中航行过(如像云南的南溪河和勐拉河),坐在精巧轻盈的独木舟中,在茂密的花丛和藤蔓间逐波而行,"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林碧峰青,触目成趣,极目所至,都是一片蓬勃的生气,胸中不禁激荡着对于祖国边疆的无限挚爱之情。 
  但是,我还没有探访过我们祖国最伟大的河流之一--澜沧江。
  我曾经许多次地横渡过澜沧江。当载着汽车的渡船在钢缆牵引下缓缓横过江心时,巨大的船只在激流冲击下不停地颤抖着,使人立时感受到了澜沧江的不可抗拒的庞大的威力。远眺江面,似乎是波平浪静的,但平静的水面下却隐藏着胸怀叵测的激流。在夕阳的照射下,江心泛发着钢蓝色的光亮,间或从水底涌出一两个急旋着的涡流;浮在江上的朽树断枝,像箭似地被冲到远方去。这一片雄伟景象使人不禁感到:澜沧江啊,你真是一条矫健剽悍、深邃莫测的巨龙。 
  但是,我却没有真正探访过澜沧江,没有亲自沿着江流领略过它的雄伟的力量。
  我便是带着这样一种得遂心愿的心情,坐着那种用柚木薄板做成的傣族的小木船,欣然上路了。
  我们坐的小船,实际上只是兄弟民族所惯用的那种独木舟的变种。船身是窄长而轻巧的。旅客们坐在中央,两个船工分别站在船头和船尾,船小得像公园里的小划子一样,坐了四五个人,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和我们结伴而行的,还有另外两只小船,一只是为农场的拖拉机送柴油的,另一只则坐了一群到景洪来赶街的花枝招展的傣族姑娘。就这样,我们驾着一叶扁舟,驶向波涛滚滚的澜沧江。 
  小船刚一驶进江心,我们便感受到了澜沧江的威力。江水湍急地流向东方,小船一只接一只地向下游驶去,快得像离了弦的箭一样。烈日当空,在貌似平静的水面上,闪耀着万点金光。在我们眼前,好像是倏然闪过的电影镜头似的,出现了一个接连一个的美妙风光的绝妙画幅。江水忽而流过悬岸,忽而越过森林,忽而冲过木棉成林、芭蕉成阴的江心沙洲,忽而绕过掩映在密林深处的山村。有时我们穿过了一片浩浩荡荡、波平如镜的江面;有时我们穿过了一道群峰耸立、悬岸夹峙的奇险的山峡;有时我们驶过了一片波涛汹涌、水势陡急的险滩。不论江水流过什么所在,到处都遗留着澜沧江这位性格暴烈的巨人的愤怒的痕迹。岩石、陡壁、森林和山箐,都显露着一层层由于江水冲击而形成的灰白色的迹印。江心,时常从水底耸出一座座孤岛似的礁石和石笋,有的异峰突起,有的群集成阵,把宽阔平整的江面顿时分割成许多湍急如瀑的细流。江心和江岸的岩石都是黑蓝色的,经过了江潮的千百次的冲击,它们变得像金属一样亮,在阳光下,好像钢铁铸就般地在闪烁发光。 
  澜沧江的两岸是壮丽的,丰饶的。无论是山峰上,悬崖边,都密生着郁郁葱葱的亚热带森林。密林都被丛生的藤蔓攀附着,缠绕着,许多参天巨树身上都披满了各种各样的附生植物,从树顶一直垂挂到江边,有的好像是串串璎珞,有的又好像是老人的长须。我还是第一次发现,那些生长在江边和崖壁上的树木,竟有着这样惊人的顽强的生命力量。随着年复一年的江水的涨落,它们所据以生长的土层都被波浪冲刷干净了,但它们仍然是在枝叶繁茂地生长着。许多大树的根,几乎全部裸露在外面,只有少数的根须依附着悬崖的石壁,在它们的树干上,水淹的迹印一直达到半腰,但它们仍然顽强地耸立着。在一块嶙峋的岩石上面,压着一块从山顶上坍落下来的巨石,就在两块巨石之间的缝隙中,就像衔在一张嘴里一样,生长着一棵亭亭玉立的巨大的芒果树,树上正盛开着黄色的小花,它的茂盛的枝叶,说明了它的旺盛坚强的生命力量。 
  但是,所有这一切,多半都是我在归途的航程中注意到的。去的时候,在疾驶如箭的航行中,我应当坦白地说,我们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行船的惊险和船工们那种举重若轻、履险如夷的高度纯熟技巧所吸引了。我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惊险的航程。在江上,我们的小船走得和汽车一样快。我觉得,我们的小船几乎是随时都有被惊涛急浪撞翻的危险。但是,在我们心目中的每一次难关和险境,在我们的船工的控驭自如的掌握下,都轻易地平安渡过了。和我们同舟共济的这两位傣族青年,不论遇见什么风浪、险滩、暗礁、涡流,总是那样地从容不迫、泰然自若,甚至在最紧急的时刻也还是在小声地唱着歌。他们有时摇着木桨,有时拿起竹篙。这两件平常的东西,在他们手中仿佛具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当小船被卷进一片凶险的漩涡当中时,只见他们不慌不忙地左摇几下,右摇几下,小船便马上顺从地划出了险境。 
  在九十里路的航程中,我们要经过三个危险的"溜子",也就是险滩。这些险滩,实际上是由江面的突然的落差所形成的一段瀑布似的急流。从几里路以外,便可以听得见这些险滩的吼声,好像是沸腾的开水一样。这时,江面突然下降,黄绿色的浊流把一只只小船好像是一段段木料似地从上面抛下去。我几乎没有看清我们的船是怎样冲下去的,我只听见了一片水声。我们的小船好像是被一支无形的巨手一下举到浪头,接着又扔到浪底,然后,又像是坐滑梯似地朝着下游急驶而去。但是,前面也不是坦途,一座陡峭的石壁正笔立在急流冲去的方向,一个个浪头冲到黑色的砏岩上,又被撞得粉碎。难道我们的小船可能不跟着急速的浪头一直撞到那座悬崖陡壁上去么?我们把一切都交给我们的船工了。他们的镇定,使我们不能不信任他们,因为即使是在这时,他们也还是在小声地唱着歌。果然,他们是值得信任的,他们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地轻轻拨动了几下木桨,我们的直奔石崖而去的小船,在离石崖一丈开外的地方,马上便驯顺地向右面改变了方向,就仿佛我们不是置身险境,而只不过是在平静的湖水中行船一样。但是,我们的险境并没有完全过去。另外的险滩又在前面窥伺着我们了。在雷鸣般的波涛声中,一列黑色的高大礁石,像一排锋利的牙齿似的矗立在前面。在它们之间,浪花飞溅,汹涌澎湃,好像是开了锅的水。我们的小船又像个火柴盒似地被扔到了一片急浪和乱礁中间。但是,即使是在这里,我们的船工也仍然是不动声色的。他们左回右转,前划后拨,轻而易举地便把我们的小船从乱礁阵中划出,送到一片平静的春水当中来了。一直到这时,我们才舒了一口气,放松了紧握着船舷的双手,注意到四围的景色。群山被紫色的雾霭笼罩着,水面上翱翔着一群白鹤和沙鸥。江岸上,一群傣族姑娘正在用三角网捉鱼。我们离橄榄坝不远了。我们的一位船工已经在大声向岸上的姑娘唱起情歌来了。
  但是,我在这时却完全陷入到沉思中去了。从这两位朴质的船工身上我仿佛受到了深深的启示。这是两个普通的傣族青年,他们的身材并不高大,但他们却具有着一种我们所难于设想的巨大的力量--能够驯服惊涛急浪的力量。澜沧江是一个性情凶险、桀骜不驯的巨人,可是,当人们研究和洞悉了它的一切习性和特点,熟悉了它的每一段激流和险滩、每一座悬崖和暗礁的时候,人们就变成了比它更加高大的巨人。当我们也能够像这些船工们一样,把自己的对手了解得这样真切和透彻,在我们前面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可跨越的风浪和不可战胜的困难吗?
  我的这个想法,在我们归途的航程中,又得到了进一步的证明和充实。
  我没有听从人们的劝告,走旱路回允景洪去。在橄榄坝的三天的愉快的访问,不但没有使我们感到疲劳,反而使我们更加充满了精力。我们必须坐船回去。如果说,我们已经亲身体会了这里的船工们的驯服波涛的惊人技巧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进一步了解一下,人们是怎样地迎着激浪逆流而上,把船只划到上游去。 
  我们坐的是另外一只小船,船工是两位更加年轻的青年,这使我们在开始时不免感到有些惋惜。但是,过了不久,我就发现,我的一切疑虑都是多余的。澜沧江上的每一个傣族和汉族的船工,都值得我们同样地信任和钦佩。他们对于江上的每一块砏崖,每一道急滩,每一片浪花,都熟悉得像自己手上的掌纹一样。不过,虽然如此,在这样的水深浪急的激流中逆水行舟,却不像是顺流而下那样地从容和愉快了。可是,不久,我在我们的新伙伴身上,又发现了另外一种令人钦敬的特点,这些熟知水性的年轻人,不但有着在激流中行船的纯熟的技巧,而且还有着和惊涛骇浪进行坚韧顽强的斗争的坚强毅力。当我们的小船逆流而上时,他们不大使用木桨,更多地用那安着铁尖的长竹篙作为武器。小船沿着江岸前进,他们用长篙撑住江底或者江岸的岩石,把船一丈一丈地、一尺一尺地撑向前去。波浪冲打着船身,船身抗拒着波浪。但是,人们终于还是显示了更大的力量和智慧。虽然我们的小船只能以比步行略快的速度向前驶进,但我们终究是在不停地前进着。一切波涛和涡流都不能使我们后退一步。可是,这得需要人们付出多大的毅力和机智啊!当他们把长篙支撑在一块礁石的一个圆洞里(这是被无数长篙的铁尖戳成的圆洞啊),用力把小船推到一丈以外的上游之后,马上便得把长篙急速地戳向另一块礁石的另一个圆洞里,不能有半秒钟的迟疑和延误。不然,船只便会被汹涌的波涛席卷而去,然后一切又得重新来过。但我们的船工一次也没有失误过。他们有时会从山峡中迂回一下,从右岸划到左岸。但他们从来没有在激流面前退缩过,他们从来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手忙脚乱、束手无策来,而是一直保持着始终如一的顽强和敏捷,一篙接连一篙地把小船推向前去。他们从不环顾逡巡,便会知道在哪一块岩石上面有可以落篙的圆洞,哪一片浪花下面有可以落篙的礁石。当江面被一堆乱峰割裂成许多细流时,他们也会毫不犹疑地决定从哪一条峡谷中穿过。他们对于一切水情和地形都了若指掌,他们的判断总是毫厘不爽的。
  有时,当我们的小船需要通过一段瀑布似的急流时,便开始了一场人和自然之间的角力。我们的船被推到了沸腾的浪花中,这时,我们的船工们便利用水底的石隙,用长篙把小船固定起来,不让波涛把它冲走;汹涌的波涛不甘退让,猛烈地击打着我们的船身,企图把它抛到下游去。但是,它们一点也不能得逞。我们的小船在两根竹篙上面稳固地停留着。波浪疯狂地冲击着,人们一点也不示弱,用尽全力地支撑着竹篙;竹篙逐渐被压成了弯弓形,但人们仍然顽强地坚持着。最后,波涛终于松劲了,威力减弱了。于是,人们趁着浪头与浪头之间的半秒钟的间隙,把船只胜利地推向前去,而且连续不停地把船撑到了平静的江湾里。歇憩片刻之后,我们又安然前进了。
  就是这样,我们越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峡,撑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险滩,极其艰苦然而又是十分顺利地走完了全部航程。使我们多少有些遗憾的是:我们在归航的路程中虽然走了差不多一整天,但我们仍然没有能够恣意观赏一下澜沧江两岸的雄伟森郁而又妩媚动人的美妙风光。我们的船工的惊人的毅力吸引了我们的大部分注意力。两岸的美丽风光,在我脑子里只是印下了许多断断续续的印象:一片片蓊郁茂密的原始密林;一块块整洁高大的甘蔗田;一群群彩色缤纷的江燕;水獭在礁石上啃食着一条大鱼;猴子在森林中泰然地摘食着果子;一船船的货物和旅客从我们身边飞速地掠过;随处都可以入画的、变幻万端的南国风光……而这一切,又都汇成了一个总的印象:在伟大的澜沧江的怀抱里,在我们眼前呈现的是一片无比壮丽、无比丰富的大自然的面貌。
  但是,人们比大自然更加壮丽、更加伟大。人们有着比大自然更巨大的力量。你看,和我们一同在澜沧江上度过了两个美好的日子的几位平凡的年轻人,在他们身上就蕴蓄着何等深厚、何等坚强的力量!他们熟悉澜沧江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的母亲一样。他们掌握了澜沧江的一切奥秘,他们又有着劳动人民的另外一种美德--百折不挠、坚韧顽强的毅力。这样,就使这几个瘦小的傣族青年具有着那种可以使江河为之让路、山岳为之俯首的征服一切困难的坚强力量。

  冯牧(1919-1995),原名冯先植。北京人。著有散文集《滇云揽胜记》,评论集《冯牧文学评论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