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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27 January 2016

移山填海话厦门 作者:郑振铎

这是"旧"话了,但还值得重提。
  几年前曾到过厦门。那时厦门还是一个海岛。从集美到厦门去,一定要乘帆船或小汽轮。我在小汽轮上,望着前面一重山、一重山的无穷尽的小山岛,耸峙于碧澄澄的海水之上,恰巧那天没有风,连小波浪也不曾在贎贎的跳跃着,太阳光照射在绿水上,燠暖而作油光,是仙境似的为无数小岛屿所围绕的内海。小汽轮在海面上像滑冰似的走着。但有一件事使我们觉得很诧异。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帆船停在这内海的当中呢?不像是渔船,也不像是远海的归帆。总有一二百只的数目,当然也不是为了避风,问问同行的本地人。他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亮,微笑的说道:"你们还不知道么?厦门将不再是一个岛屿了,她将和大陆连接了起来。我们将在集美和厦门之间建筑一道长堤,走火车,也走汽车。过个三两年,你们再来的时候,就可以乘火车或汽车来了。这些帆船都是运载石料,倾倒于那里的海中,作为这道长堤的基石的。"
  "这有可能么?"我心里有些怀疑,这不像小说里写的樊梨花移山倒海的故事么?一面问他道:"这个填海的大工程有把握么?什么时候可以完成?"
  "当然有把握。我们准备削平三四座山,用山石来填平这一段预备筑堤的海水。现在已在积极进行着了,并且已经削平一座山。每天总有二百只以上的帆船,从那边把石块运载到这里来。"他一面说,一面指着道:"你们看,那边船上的人不是在把石块倒在海里么?"
  果然的,在那边密集着的帆船上,有无数的人在搬运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往海水里抛下。无数只手,无数块山石,在不停的倾抛着。"精卫填海",只是寓言。想不到如今是竟成为活生生的现实的事迹了。
  到了厦门,觉得街道整洁,沿街的房子,以洋式的为多。公园是一座很幽深的园林。在那里,有一座很大的文化馆,外表是宫殿式的建筑。我所见到过的文化馆,恐怕要算这一座是最漂亮的了。可惜内部正在整理,没法进去参观。
  "厦门大学"是一所著名的南方的大学,就建筑在海边。站在海边就可以隐隐约约地望得见尚为敌人所占领的大小金门岛。奇怪的是,一点战争的气氛也没有。我们看不出她是坐落在国防最前线。"弦歌之声"不绝,教职员们和学生们完全按时工作,按时上课,和内地的任何大学没有什么不同。更奇怪的是,这所大学,那时正在大兴土木,建筑一座可以容纳五千多人的大礼堂;还在建筑一个大运动场,它的露天的四周的圆座,足足可以坐上观众近五万人。那气魄是够宏大的。
  说起闽南人的宏伟的气魄来,从泉州的洛阳桥开始,就能够看得出。洛阳桥本名万安桥,落成于北宋仁宗时代,离今已有九百年了。蔡襄的《万安桥记》说:这桥始建于皇皊五年(一○五三年)四月,落成于嘉皊四年(一○五九年)十二月。桥长凡三千六百尺,广丈有五尺。这九百年前所建筑的石桥,桥基还很稳固。被敌人炸毁的一段,已用木板补好,照样能够通车。我们走过这座著名的桥梁就想起九百年前的工程师们具有怎样的高度的设计能力,能够在昼夜为海潮所泛滥的水面上,架起这座长及三华里的石桥来。后来越向南走,就知道像这样长到四五华里的石桥,在闽南是不足为奇的。在一个地区,在海湾之上,我们的先人们就建造了一座大石桥,像在弧形的弓上,安上一根直弦,使走路坐车的人少走了不少弯路。那座桥本来可以走吉普车,但为了安全起见,已经禁止通车。汽车都要沿着海边的公路走,不走那座长桥了。而那条海边公路足足有三十公里长。我们之中,有几个人奋勇地步行从桥上走过,而我们则坐了汽车沿海边公路走。几乎是同时到达目的地。由此可见那座石桥是如何的"便捷"了。
  "厦大"还在建筑着物理楼之类的。他们有充分的信心,知道师生们虽身处于国防最前线,却是安如泰山。他们相信我们的国防力量和人民解放军的威力,丝毫也没有任何的担心受怕之感。不仅大学的师生们有这样的感觉,整个厦门市的人民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恐慌。有一天傍晚,我们在中山路上闲步。防空的警报响了。市民们仍是安闲地走着,并不急急地想回家。街上的电灯照样地亮着,热闹的市容,一点也没有减色。我们有点不解了,就去问一家店铺里的伙计:
  "警报响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关上电灯?"
  他徐缓地答道:"这是常有的事。对面的飞机起飞了,我们就响起警报来。但根本上不用去理会他们,他们是不敢飞过来的。所以,我们也可以不关灯,还是照样地做买卖。"
  是的,我们的强大无匹的国防力量是足以保卫着人民的安全的!在国防前线上,特别的看得出我们人民是怎样地爱戴和信赖我们的解放军。有一个故事,流传得很广。解放军在某山区挖壕沟。但在那里,老百姓已种下了不少白薯。军士们怕把那些白薯搞坏了,连忙代为掘起,移种到附近的山坡上去。第二天,老百姓上山一看,他们的白薯已经搬了家。这是有名的"白薯搬家"的故事。不,这不是"故事",乃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实事。
  我们在厦门住了好几天。除了工作之外,还能有时间到几个名胜古迹的地方去游览。那里的名胜"南普陀寺",就在厦门的附近的五峰山上。
  我们登上了五峰山顶,心旷神怡地恣意吸取着四周的风景。海水是那末无穷的广大、深远,它拥抱着大大小小的无数的岛屿,白色的浪沫在澎澎湃湃地有节奏而徐缓地扑向海边的赭苍色的古老的岩石上来,仿佛是摔碎在岩下,却又像是有节奏而徐缓地引退了。这时,有微风在吹拂着。白色的帆船在安稳地驶进或驶出港口。绿水和青山在这里是最和谐地构成了不止一幅两幅的好图画。是那样地山环水抱的海湾。是那样地轻云微罩,白波细跳的水面。是那样地重重叠叠的山峰,一层又一层的显露地雄峙于海上。是那样地像南方所特有的润湿温暖的山水画。我们想,在晚霞斑斓的夕阳西下的时候,或在曙红色的黎明带着紫黑色的云片从东方升起的时候,或是银白色的月亮朦朦胧胧地映照在这平静的夜的海湾上的时候,或那样地蒙蒙细雨,像轻烟薄雾似的笼罩着这些海上的群峰的时候,那些景色的变幻,是更会十分迷人的。就在这晴天白日的时候,我们也为这四围的风光所沉醉而舍不得下山。
  这里的物产丰富极了,特别是香蕉,整年地都有得卖。家家有一株或好几株的墨绿色的荔枝树或龙眼树,就像北京那里家家有棵枣子树似的。不时的有暗暗的浓香,扑鼻而来,那不是月桂花--在那里,桂花是四季皆开放着的,故名月桂--就是香橼花在喷射出它的香气来。在那里,几乎没有冬气。许许多多的花卉,此开彼谢,从没有停止过"花朝"。元人张养浩有诗道:"山无高下皆行水,树不秋冬尽放花",正道着这里的特色。
  是这样仙岛似的厦门岛,而如今却已经不再是一个岛屿,而是和大陆连接在一起了。从今年的元旦起,鹰潭铁路已经可以运载旅客了。移山填海的大工程,不再是幻想,不再是空想,而已是活生生的现实了!再要到厦门去的时候,我们可以乘坐着火车直达厦门港了。这样宏伟的建设,只有在社会主义社会里才会有可能实现。我们正在做着许许多多前人从未做过的大事业。这一番移山填海的足以使洛阳桥或其他的那些闽南的大石桥都暗然无色的大工程,就是空前的建设事业之一。洛阳桥的故事,已成为"神话",已播为戏曲。这远远地超过洛阳桥的移山填海的海上长堤的故事,难道不会也变成了现代的"传说",而被写入诗歌、小说和戏曲里去? 

  郑振铎(1898-1958),笔名西谛等。祖籍福建长乐。生于浙江温州。著有散文集《山中杂记》、《西谛书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