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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6 January 2018

曲终,人不散


你,官宦子弟,酷爱繁华。你,从小享受锦衣美食,爱好广泛。你好精舍、好美婢、好仙衣、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美食、好花鸟……
你在王孙子弟中微笑穿梭,风流潇洒。你是那样任性,家乡绍兴的日铸茶那样有名气,在宋朝时已被列为贡品,可是你不满意它的味道,一定要改良一下。你不但改变了茶的制法,你还探究泉水的味道,你在日铸茶里加了茉莉,用素瓷做杯,以禊泉之水烹之,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你戏称之为‌‌“兰雪茶‌‌”。谁知你的兰雪茶居然就风靡了茶市,绍兴的饮茶者均以会烹制兰雪茶为荣。
你是那样才华横溢。品茶,你是一流高手;识马,你堪比伯乐;你通晓音乐和戏剧,你收藏的古董可以开一家博物馆,你对食物的挑剔和鉴赏使你堪称为美食家。
可是有一天,你忽然放弃了这一切,独自一人搬到了西子湖畔的一座小山上。从此后,你告别了华衣美食,入山著书,直到终老。
如果明朝没有灭亡,你依旧会是那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每日过着游山玩水的生活。你可以继续潇洒、你可以继续风雅、你可以继续衣带飘风,在茶馆、戏院留下你谈笑风生的身影。
也许当历史的车轮滚滚驶过,我们的世间会多出一个富贵公子,可是谁还能记得呢?我们只记住了那个萧索的背影、记住了那个披发入山抵抗亡国命运、以自己的笔来缅怀曾经的家园的你——张岱。
杭州的冬天,一定也是极冷极冷的吧?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不知道,你只知道这是‌‌“崇祯五年‌‌”,是的,‌‌“崇祯‌‌”,这是明朝的年号。在你的心里,你抗拒清朝的入侵,你怎么会使用他们的年号?
五更天了,你放下手中的笔,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你的著作《陶庵梦忆》已经写了大半了。既然决定和那尘世告别,就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著书吧。你在书里记着你曾经游玩过的山水,记着你曾经经历的那些繁华,你把对故国往事的怀念都以淡淡的笔触融入了你的小品文中。可是为什么在这文字背后,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伤呢?
你看看外面,雪还在下着,已经三天三夜了啊,可是看看仍然漆黑的天空和仍然纷纷扬扬的雪花,你忽然想起了柳宗元的那首《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你笑了,柳宗元在独钓这寒江雪的时候,有谁能明白他内心的‌‌“千万孤独‌‌”呢?他把这四个字藏在每句话的开头,可见他内心的孤独都要溢出来了吧?
好!西湖难得有这样下着大雪的冬天,就让我荡舟西湖,也去感受一下这辽阔的洁白,和无边的静寂吧。你起身找到一件毛皮大衣披在身上,把小手炉里添了几块炭火,推开门向外走去。
西湖上寂静无声,连一声鸟鸣也听不到。果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啊!你叫醒了湖边的舟子,多给他一倍的价钱,要前往湖心亭看雪。舟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在这样的天气不留恋温暖的被窝,掏大价钱来西湖受这份罪。
你呼吸着冷冽的空气,一团团的白雾在你的唇边洇开。可是你顾不上抱紧小手炉,眼前的美景已经令你几乎要屏住了呼吸。
雾凇!你居然看到了难得一见的雾凇!还有谁见过这样一种肆意的洁白呢?头顶的天空、远处的小山、脚下的湖水,整个宇宙都是那样的洁白。在这洁白中,那‌‌“杭州十景‌‌”里非常有名的‌‌“苏堤春晓‌‌”处,早已隐去了花红柳绿的妩媚,只能看到长长的一道像墨一样的痕迹;湖心亭,好像是一个巨人画画时在这洁白的世界中不小心滴下的一个小小的墨点。
你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自己,无声地笑了。这样一艘小船,在如此浩荡的洁白面前,就好比那渺小的小草,而我呢?我和这仍然睡眼惺忪的舟子,只不过是卑微的两粒草籽罢了。
世事苍茫,一个人的一生,和这茫茫的宇宙比起来,实在是太渺小了,而一个朝代的更替,也不过如天空的流星一般,转瞬即逝。反抗?已经没有用了,你曾经付出的所有努力也没有抵挡得住明朝灭亡的脚步。当那位年轻的年仅34岁的皇帝崇祯,把自己吊死在景山的歪脖树上的时候,你的心就已不在繁华处留恋。
湖心亭到了,令你吃惊的是,这里居然有两个人在铺毡对坐。一个童子在炉火上烧着的酒沸腾着,冒着白烟。这白烟和你嘴里呼出来的白色的哈气,很快就消失在一片洁白的世界中,无影无踪了。
他们扭头看见你,眼里的惊喜丝毫不亚于你。‌‌“怎么西湖里还会有你这样的人呢?‌‌”他俩起身,硬要拉着你坐下和他们一起饮酒。你一点也没有推辞,在这样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的凌晨,能在湖心亭碰到和自己一样的前来赏雪的人,何其幸运!比起柳宗元的‌‌“千万孤独‌‌”,自己又是何其幸运!
你坐下来,接过酒杯,一下子就喝了三大杯。此刻的你,心中已经涌动着‌‌“士逢知己‌‌”的喜悦,而当你听说他们是金陵人,客居在此的时候,你不禁大声对他们说了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然后就告辞而去了。
是的,金陵,那是明朝时的首府。他们自金陵而来,心中自然是苦闷万分。天下像他这样遭遇亡国的人的多了去了,可是有的人仍然浑浑噩噩地为了生计活着,有的人弃明投清寻求荣华富贵去了,可是还有的人像他一样,在心底深处,有着一种深深的落寞和哀伤。
告辞的时候,他站起身挥挥手,而那两个人,并没有挽留。还用得着挽留吗?还有谁能像他们这样,天涯相逢,又惺惺相惜呢?只要知道在这茫茫的世界里,还有和自己一样的人,就不会孤独。
小船向岸边划去,天边渐渐地看到了一点朝霞的粉红。岸边,那一树一树的雾凇,像是一团一团的冰晶,晶莹,炫目,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下船的时候,你听到了舟子的轻声嘟囔:‌‌“怎么还会有和相公一样痴的人呢?‌‌”
你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划过水面、划过长空、划过这寂静的西湖,也划过了一片洁白的世界。
你的脑中忽然冒出了几个字:湖心亭看雪。于是你不假思索地大声吟诵起来: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余拏一小船,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感谢张岱,如果没有他在一个大雪三日后的凌晨心血来潮,如果没有他用他的细腻而温婉的笔触去记录下这一切,我们不会看到一个如此美丽而别致的西湖,我们也不会欣赏到如此清新的雅情雅致。在我们心底深处,渴望远离喧嚣、远离俗世的那种心情,也没有人来为我们一语道破。
千百年过去了,西湖的冬天,不知道是否还飘洒着这样纷纷扬扬的大雪。可是我们知道,曾经有一个人,来这里看过雪;曾经有一个人,远离过尘俗,享受过那样一个静静的早晨;曾经有一个人,在湖心亭遇到了知己。
也许有很多人会说,去这样做的人都是‌‌“痴人‌‌”,都是傻子。哈,管他呢,至少张岱的这篇文章,在不经意间叩响了许多人的心扉,也叩响了许多人心中藏着的梦。
就做一回‌‌“痴者‌‌”吧,让别人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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