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之香 来源：钝角网
本文系2018年11月2日张之香大使在中美关系研讨会上以"中美关系面临挑战的时代"为题的演讲整理稿
张之香是美国历史上首位亚裔美国大使，曾于1989年被乔治H.W.布什总统任命为美利坚合众国驻尼泊尔王国特命全权大使。张之香大使在美国政府工作25年，历任多个政府机构高级职务，包括参议院、新闻总署、国际发展署、国务院、以及美国和平队等。目前为中美教育基金主席
中国官方常常将特朗普政府对中国的威胁视作一个衰落中的强国徒劳的挣扎。他们不认为美国的回应是真正表明美国将采取捍卫自己利益、损害中国利益的行动的信号。此外，他们还忽视了美国对中国观点的根本性转变，在特朗普政府之后这一转变仍可能继续。这些错误认知是危险的，因为它们为我们有生之年爆发又一场中美冲突打下了心理基础。
特朗普改变了对华政策
现在是中美关系面临挑战的时代。
在过去数年间，地缘政治平衡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化。国际舞台上动力机制的变化，加之国内政治环境的转变，加剧了紧张局势。美国选出了唐纳德·特朗普总统，他倒转了以新自由主义秩序为基础的传统美国外交政策。近来，中国修改了宪法，取消了国家主席任期制。特朗普与贝拉克·奥巴马有着明显的不同，正如中国最高领导人与前任有着明显的不同一样。随着我们的领导人发生了改变，其政策及战略也发生了改变。
在特朗普治下，美国正在改变对华政策。 这不仅仅关系到贸易和对中国出口商品新征超过2500亿美元的关税。对华政策的改变反映了美国态度的改变，以及更加根本的是，回应了中国对美国全球霸权的挑战。
数十年来，美国的政策根植于这样一种信念：支持中国崛起及融入战后国际秩序，将使得中国自由化;中国的经济增长将带来民主变革、开放、更加接受个人权利、与美国有着更加广阔的共同事业。然而，中国在国内的重商主义政策和在国外的咄咄逼人态度，却使得这一政策以及接触中国的主张失去了信誉。
经过多年酝酿的对中国的挫败感导致对美国利益的认知发生了重大变化。"接触"已不再被认可为通往更加安全的世界及更加自由的中国之路。相反，特朗普政府的国家安全战略将中国标记为利用压榨性的经济来威胁邻国、并不顾美国及其亚洲盟国反对将南海军事化的"战略竞争对手"。
用国家安全顾问约翰·博尔顿的话来说就是，特朗普强烈地感受到中国从国际秩序中获益已有太长时间，美国却未能勇敢地对此表示反对。此外，博尔顿还将中国称为"这个世纪的主要问题"。他还将一党制下中国的崛起视为"对美国全球领导地位的结构性威胁"。在他看来，美国必须在为时已晚之前遏制中国，"现在就是动手的时候"。
新的对华战略
特朗普拒绝美国接触中国这一政策，这正是他拒绝许多二战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核心信条的典型症候。中国的经济增长和崛起可以追溯至其在超过四十年时间里从美国的接触政策中享受到的益处。该政策促使美国决定于1990年代给予中国最惠国待遇，支持中国于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于2006年建立高层经济对话，以及在奥巴马治下就双边投资协定展开谈判。然而，中国并没有兑现提升透明度、提供更公平的市场准入以及加强自由化的承诺。
特朗普利用了这种不满和认为美国被"占了便宜"的情绪，执行了享有两党联盟广泛支持的强硬对华政策。正如《华盛顿邮报》记者约翰·罗金所言："新的对华战略融合了国家安全顾问约翰·博尔顿的鹰派观点，国防部长詹姆斯·马蒂斯的战略定位，白宫贸易顾问彼得·纳瓦罗的经济民族主义立场，以及副总统彭斯以价值观为基础的主张。
尽管在其他问题上立场对立，但这一联盟都同意特朗普对中国的打压。他们批评此前的政府，尤其是奥巴马政府，对多年来中国不公平的贸易行为、网络越轨、技术盗窃、军事扩张和以"一带一路"倡议——其投资总额达到了马歇尔计划的好几倍，其项目延伸到了欧洲，跨过印度洋到达了非洲，甚至跨越太平洋进入了美洲——的战略影响力为标志的咄咄逼人的海外行为回应太少。
从特朗普呼吁向中国出口商品新征关税在国会引发的反应便可发现整个政治光谱都对此表示支持。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都发出了欢呼，其中包括来自纽约州的参议院少数党领袖查尔斯·舒默。正如前副总统乔·拜登的助理国家安全顾问厄利·拉特纳所言："在美国几乎没有任何选区支持对华关系一切照旧。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表示：'你必须对中国强硬。'"
从特朗普政府近来针对中国采取的激烈行动可以看出，到了北京为自己在承诺进行的改革方面缺乏进展付出代价的时候了。这些行动包括：
·副总统迈克·彭斯在哈德森研究所发表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演说，将中国称为排在俄罗斯之前的美国最重大的威胁，因为其在国外以及美国国内采取的行为范围和严重性都已无法被忽视。彭斯声称俄罗斯的干涉与中国相比"相形见绌"，他表示"北京动用了秘密人员、前沿团体以及宣传出版物"来影响美国人并扭曲其认知。评论员声称这番言论是"美国与中国展开冷战的官方宣言"，他们正确与否尚待时间检验。
·于9月末签署的北美自由贸易区新协定中所谓"禁止任何与美国签订自由贸易协定的国家在未经美国同意的情况下与中国进行自由贸易"的条款一定会令中国领导人感到愤怒。在华盛顿的坚持下，这一条款事实上赋予了美国对加拿大和墨西哥未来希望与中国达成自由贸易协定的否决权。该条款禁止任何与美国签订自由贸易协定的国家在未经美国同意的情况下与非市场经济国家(中国)进行自由贸易，并被华盛顿的贸易鹰派视作未来与关键经济体(如欧盟、英国和日本)进行谈判的样板以及孤立中国的武器。
·受到针对中国盗窃美国知识产权的愤怒情绪推动，美国海外投资委员会将被赋予更大的权力。在总统的支持下，国会通过了外国投资风险审查现代化法案。该法案将授权美国海外投资委员会不仅仅审查对控股权的接管和收购，还可以阻止多种交易，包括合资企业和少数股份收购。受到两党压倒性支持的该法案并未将中国点明为自己的目标，但其意图无疑在此。该法案将使得中国商人更加难以投资具有战略重要性的美国公司。
美国对华态度的根本性变化
特朗普的贸易保护主义举动令北京措手不及。中国领导人也低估了这一事实：尽管特朗普在华盛顿不受欢迎，但中国甚至更加不受欢迎。攻击中国是特朗普能够享受到两党支持的问题之一。此外，特朗普对华政策的强硬转变反映了美国公众及政策圈的观点。民主国家的总统——即使是特朗普——会反映公众的意见，至少和他们塑造公众的意见一样多。
事实上，特朗普的"美国优先"立场回归了现实政治和大国竞争的理念。这并不新鲜。特朗普在九月的联合国大会上清晰地表明了"在现实政治里，没有不可改变的事情"这一立场："美国有原则的现实主义政策意味着我们不会拘泥于陈旧的教条、名誉扫地的意识形态，以及多年来已被一次次证明错误的所谓专家。不只对于和平问题是这样，对于繁荣问题也是这样。"
特朗普拥护在功利主义而非意识形态意义上追求最优结果，这听上去非常像是他在遵循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曾总结过的现实政治原则："美国没有永恒的朋友或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和北京一样，媒体可能也低估了特朗普。尽管媒体不停地批评和嘲讽总统任上的特朗普，但他的美国优先立场和现实主义世界观令许多美国人产生了共鸣。特朗普的选民基础并未动摇，美国中产阶级并不一定也持有外交政策精英宣扬的多边主义、国际机构和美国担任维护全球人权的世界警察等观点。就连奥巴马也曾批评美国盟友中的搭便车者在应对紧急的全球性威胁，包括处理本国国防事务时，未做出应有的财政或其他贡献。
特朗普通过利用美国人的不满情绪和对全球主义、自由主义霸权以及中国态度的改变执掌了权力。要明白特朗普对华政策的改变，就必须明白各领域的美国人都在对中国失去耐心和理解。
皮尤研究中心近来的民意调查显示，在美国人中间中国的受欢迎程度正在降低。皮尤发现，在2006至2018年之间，对中国持正面观点的美国人减少了14%。在同一时期，对中国持负面观点的美国人增加了18%。
许多进展导致了这一趋势。首先，北京在承诺的经济改革方面缺乏进展，这对其造成了损失。中国在美国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持者——商界。
多年来，北京可以指望美国大公司成为在影响华盛顿决策者方面最有效的游说者。当克林顿总统考虑自己是否应该放松针对中国的贸易壁垒时，美国大公司为中国辩护，对国会进行游说，帮助北京以很大的优势赢得了永久性正常贸易特权，为中国扫除了作为持续达20年的反共政策一部分的经济限制。当小布什和奥巴马强硬地表示要将中国标记为外汇操纵国时，美国大公司敦促其保持克制，两位总统也都放弃了这一做法。
如今，美国大公司正在——暂时——停止运用政治影响力来缓和华盛顿反对中国的情绪。美国商界并未大声反对特朗普的对华战略，在游说白宫或国会将贸易战降级方面采取了等等看的态度。
美国大公司长期以来下了这样一个注：帮助中国将带来回报。但他们深感失望了。不但没有令竞争更加自由，中国反而加强了对金融市场的控制，并通过强化国有企业收紧了市场准入。当被允许进入市场时，代价则是建立合资企业和共享技术。根据美国商会2017年的报告，10家美国公司中有8家感到与前几年相比在中国较不受欢迎。根据AXIOS的数据，71%的美国公司老板赞成对中国征收更多关税。
中国在商界的老"朋友"不情愿为中国政府大声说话，这很令人意外吗?
其次，看看"特朗普之国"，即分布在全美国的小镇。它们共同点很少，除了经济处境艰难和药物上瘾危机之外。它们都是普通美国人，面临着工资停滞、工厂关门、社群解体、失去收入和福利优厚的有工会工作等问题。这些小镇遭受的打击大多通过一个案例即可以反映出来：中国决定在铝生产方面变得自足。受到政府补贴和国有银行廉价贷款的推动，中国的铝产品涌向了全世界，价格则暴跌了。2000年时，美国占世界铝产量的15%，中国仅占11%。到了2015年，中国占世界铝产量的55%，美国仅占3%。
这只是统计数字，但这意味着中西部工业区大批美国人丧失中产阶级生活方式，他们感到被中国的竞争压碎了，被主流政客背叛了。特朗普对不公平贸易协定的抱怨令这些人产生了共鸣。他们正确地感到，全球化在将廉价消费品带到美国和将工作岗位外包给海外的低工资劳动者的同时，摧毁了美国的制造业，压缩了工资，带走了工作岗位，并摧毁了他们的生活。
第三，近来发布的受国会委托的五角大楼年度报告认为，中美之间的战略竞争正在加剧。迄今为止，美国在很大程度上对中国的军事扩张以及在与南海邻国的海上边界争端中立场愈发咄咄逼人——包括拒绝和平解决美国盟友菲律宾根据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提出的一个案例——持许可的态度。
美国军方自满了。中国军方需要20年时间才能在技术上赶上美国、中国并无在全世界设立基地的野心——这些早先的普遍看法令他们放松了下来。然而，中国不只在稳步地加大在南海争议小岛上建设军事前哨的力度——这是世界上最繁忙贸易路线之一，全世界近30%的海上贸易都经过这一区域，还在许多亚洲和非洲国家建设港口。此外不应忽视的是，中国海军的体量已经超过了美国，中国正在比预期更快地缩小与美国的军事技术及军力投射能力差距，中国已经在非洲之角的吉布提建立了首个海外军事基地，将于2019年完工。
这些进展如同一通叫醒电话。美国战略专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中国正在升级自己的军力伞，目标至少在于当冲突发生时挑战美军的优势地位。
第四，皮尤2018年的民意调查显示，美国人对网络攻击的担心甚至比对中国军力的担心更加严重。几乎有70%的受访者同意来自中国的威胁"非常严重"。华盛顿已愈发达成共识，认为中国对高科技领域统治地位的追求——即中国制造2025——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威胁。根据中国制造2025计划，中国希望在十个关键的产业部门实现自足，包括航天、机器人、电动汽车、信息技术、医疗产品、半导体，以及5g无线通讯。这将是铝业故事的重演，只是关系更加重大，因为谁控制了高科技产业，未来就将属于谁。
美国有句俗话，"愚弄我一次, 可耻的是你。愚弄我两次，可耻的是我"。中国将发现，如果没有美国的合作及获得美国的技术，要想实现中国制造2025的目标将是困难的。
第五也是最后，代际因素也在发挥作用。卡内基基金会的包道格最近写道，多数美国官员从事中国相关事务的时间只有大约十年或更少。他们没有经历过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对于作为中美关系基础的"中美三个联合公报"没有个人记忆，对于邓小平低调处理外交事务的"韬光养晦"政策或是中国从文化大革命的极端年代走出的崛起过程缺乏理解。他们对中国的了解始于令人印象深刻的2008年北京奥运会，而不是尼克松与贫穷、落后的中国建立关系的勇敢之行。他们只知道一个强大、正在崛起、与美国竞争试图以美国为代价来重塑亚洲——如果说不是世界的话——的中国。这些年轻的官员只有看到了中国真正的变化才能相信，除了冲突之外还有别的选项。
错误认知导致错误判断
我最为担心的是，错误认知可能会导致错误判断。一方面，美国人并未完全理解中国对美国态度的变化，这种变化早在中国现在的最高领导人上台前就发生了。另一方面，我也发现了在美国对华政策的变化方面，中国的三大盲点。
盲点之一在于，自从十年前的西方金融危机以来，中国变得愈发自信，认为自己的经济体制——带有中国特色的发展——是比西方更加优越的模式。当下中国在金融自由化方面向后退，并加强了国家对市场及经济的控制，忘记了正是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推动了中国的增长和当下的繁荣。
另一个盲点在于，中国分析人士将美国对华政策的改变归因于美国的衰落。就国际而言，他们认为这种衰落是全球化及中国崛起这两股力量综合作用的结果。就国内而言，他们认为美国愈发陷入政治两极分化和分裂之中。中国人认为，在特朗普治下陷入分裂且全神贯注于国内问题的华盛顿，太过脆弱以至于无法抵抗中国的优势地位，在亚洲尤其如此。
最后，许多中国人倾向于认为特朗普政府的"美国优先"政策意味着美国将撤退，减小对中国的压力，从而为中国在世界舞台上扩张影响力创造空间。这种观点鼓舞了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军方，这一想法——能够相对自由地以符合自己利益的方式重塑国际秩序并在海外展开行动，以取得支配地位——令他们愈发自信。
基于这些潜在的假设，中国官方常常将特朗普政府对中国的威胁视作一个衰落中的强国徒劳的挣扎。他们不认为美国的回应是真正表明美国将采取捍卫自己利益、损害中国利益的行动的信号。此外，他们还忽视了美国对中国观点的根本性转变，在特朗普政府之后这一转变仍可能继续。
这些错误认知是危险的，因为它们为我们有生之年爆发又一场中美冲突打下了心理基础。
避免修斯底德陷阱
如今崛起中的中国已经走在了与当前的统治强国美国发生冲突的道路上。美国和中国能够克服困、避免修斯底德陷阱吗?希腊历史学家修斯底德在许多世纪前曾写道："雅典的崛起以及这在斯巴达心中激发的恐惧之情，使得战争不可避免。"在过去的五百年间，当崛起中的强国威胁着要取代统治强国时——在16个案例中，12次都是如此——结果便是战争。
因此，中国和美国需要吸取历史的教训。让我问一下，你们觉得中国和美国如何才能避免修斯底德陷阱。也许我们可以为将于11月底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举行的G20首脑峰会上会面的习近平主席和特朗普总统出出主意，此次会面将为双方缓和正在升级的紧张局势提供机会。
本文系2018年11月2日张之香大使在中美关系研讨会上以"中美关系面临挑战的时代"为题的演讲整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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