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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22 March 2018

文学改良刍议 作者: 胡适

今之谈文学改良者众矣,记者末学不文,何足以言此。 然年来颇于此事再四研思,辅以友朋辩论,其结果所得,颇不无讨论之价值。 因综括所怀见解,列为八事,分别言之,以与当世之留意文学改良者一研究之。
吾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 八事者何?
一曰,须言之有物。
二曰,不摹仿古人。
三曰,须讲求文法。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五曰,务去滥调套语。
六曰,不用典。
七曰,不讲对仗。
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一曰须言之有物

吾国近世文学之大病,在于言之无物。 今人徒知「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而不知作品言之无物,又何用文为乎。 吾所谓「物」,非古人所谓「文以载道」之说也。 吾所谓「物」,约有二事。
(一)情感《诗序》曰,「情动于中而形诸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吾所谓情感也。 情感者,文学之灵魂。 文学而无情感,如人之无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 (今人所谓「美感」者,亦情感之一也。)
(二)思想吾所谓「思想」,盖兼见地、识力、理想三者而言之。 思想不必皆赖文学而传,而文学以有思想而益贵。 思想亦以有文学的价值而益资也。 此庄周之文,渊明老杜之诗,稼轩之词,施耐庵之小说,所以夐绝于古也。 思想之在文学,犹脑筋之在人身。 人不能思想,则虽面目姣好,虽能笑啼感觉,亦何足取哉。 文学亦犹是耳。
文学无此二物,便如无灵魂无脑筋之美人,虽有秾丽富厚之外观,抑亦未矣。 近世文人沾沾于声调字句之间,既无高远之思想,又无真挚之情感,文学之衰微,此其大因矣。 此文胜之害,所谓言之无物者是也。 欲救此弊,宜以质救之。 质者何,情与思二者而已。

二曰不摹仿古人

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 周秦有周秦之文学,汉魏有汉魏之文学,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学。 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进化之公理也。 即以文论,有《尚书》之文,有先秦诸子之文,有司马迁班固之文,有韩柳欧苏之文,有语录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 此文之进化也。 试更以韵文言之。 击壤之歌,五子之歌,一时期也。 三百篇之诗,一时期也。 屈原苟卿之骚赋,又一时期文学改良刍议也。 苏李以下,至于魏晋,又一时期也。 江左之诗流为排比,至唐而律诗大成,此又一时期也。 老杜香山之「写实」体诸诗(如杜之《石壕吏》、《羌村》,白之《新乐府》),又一时期也。 诗至唐而极盛,自此以后,词曲代兴。 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词之一时代也。 苏柳(永)辛姜之词,又一时代也。 至于元之杂剧传奇,则又一时代矣。 凡此诸时代,各因时势风会而变,各有其特长。 吾辈以历史进化之眼光观之,决不可谓古人之文学皆胜于今人也。 左氏史公之文奇矣。 然施耐庵之《水游传》视《左传》、《 史记 》,何多让焉。 《三都》、《两京》之赋富矣。 然以视唐诗宋词,则糟粕耳。 此可见文学因时进化,不能自止。 唐人不当作商周之诗,宋人不当作相如子云之赋。 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时,违进化之迹,故不能工也。
既明文学进化之理,然后可言吾所谓「不摹仿古人」之说。 今日之中国,当造今日之文学。 不必摹仿唐宋,亦不必摹仿周秦也。 前见国会开幕词有云,「于铄国会,遵晦时休」。 此在今日而欲为三代以上之文之一证也。 更观今之「文学大家」,文则下规姚曾,上师韩欧,更上则取法秦汉魏晋,以为六朝以下无文学可言,此皆百步与五十步之别而已,而皆为文学下乘。 即令神似古人,亦不过为博物院中添几许「逼真赝鼎」而已,文学云乎哉。 昨见陈伯严先生一诗云:
涛园钞杜句,半岁秃千毫。 所得都成泪,相过问奏刀。 万灵噤不下,此老仰弥高。 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骚。
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诗人」摹仿古人之心理也。 其病根所在,在于以「半岁秃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钞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弥高」之叹。 若能洒脱此种奴性,不作古人的诗,而惟作我自己的诗,则决不致如此失败矣!
吾每谓今日之文学,其足与世界「第一流」文学比较而无愧色者,独有白话小说(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炼生三人而已。)一项。 此无他故,以此种小说皆不事摹仿古人,(三人皆得力于《儒林外史》、《水游》、《石头记》。然非摹仿之作也。)而惟实写今日社会之情状,故能成真正文学。 其他学这个,学那个之诗古文家,皆无文学之价值也。 今之有志文学者,宜知所从事矣。

三曰须讲求文法

今之作文作诗者,每不讲求文法之结构。 其例至繁,不便举之,尤以作骈文律诗者为尤甚。 夫不讲文法,是谓「不通」。 此理至明,无待详论。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此殊未易言也。 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观,其取别号则日「寒灰」、「无生」、「死灰」;其作为诗文,则对落日而思暮年,对秋风而思零落,春来则惟恐其速去,花发又惟惧其早谢。 此亡国之哀音也,老年人为之犹不可,况少年乎? 其流弊所至,遂养成一种暮气,不思奋发有为,服劳报国,但知发牢骚之音,感唱之文。 作者将以促其寿年,读者将亦短其志气,此吾所谓无病之呻吟也。 国之多患,吾岂不知之? 然病国危时,岂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 吾惟愿今之文学家作费舒特(Fichte),作玛志尼(Mazzini),而不愿其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也。 其不能为贾生、王某、屈原、谢皋羽,而徒为妇人醇酒丧气失意之诗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

五曰务去滥调套语

今之学者,胸中记得几个文学的套语,便称诗人。 其所为诗文处处是陈言滥调,「磋跎」,「身世」,「寥落」,「飘零」,「虫沙」,「寒窗」,「斜阳」,「芳草」,「春闺」,「愁魂」,「归梦」,「鹃啼」,「孤影」,「雁字」,「玉楼」,「锦字」,「残更」,……之类,累累不绝,最可憎厌。 其流弊所至,遂令国中生出许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实非之诗文。 今试举一例以证之:
荧荧夜灯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乱无据。 翡翠衾寒,鸳鸯瓦冷,禁得秋宵几度。 么弦漫语,早丁字帘前,繁霜飞舞。 袅袅余音,片时犹绕柱。
此词骤观之,觉字字句句皆词也。 其实仅一大堆陈套语耳。 「翡翠线」,「鸳鸯瓦」,用之白香山《长恨歌》则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 「丁字帘」,「么弦」,皆套语也。 此词在美国所作,其夜灯决不「荧荧如豆」,其居室尤无「柱」可绕也。 至于「繁霜飞舞」,则更不成话矣。 谁曾见繁霜之「飞舞」耶?
吾所谓务去滥调套语者,别无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亲见亲闻、所亲身阅历之事物,—一自己铸词以形容描写之。 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达其状物写意之目的,即是工夫。 其用滥调套语者,皆懒惰不肯自己铸词状物者也。

六曰不用典

吾所主张八事之中,惟此一条最受友朋攻击,盖以此条最易误会也。 吾友江亢虎君来书曰:
「所谓典者,亦有广狭二义。饾饤獭祭,古人早悬为厉禁;若并成语故事而屏之,则非惟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文字最妙之意味,在用字简而涵意多。此断非用典不为功。不用典不特不可作诗,并不可写信,且不可演说。来函满纸『旧雨』,『虚怀』,『治头治脚』,『舍本逐末』,『洪水猛兽』,『发聋振瞆』,『负弩先驱』,『心悦诚服』,『词坛』,『退避三舍』,『无病呻吟』,『滔天』 ,『利器』,『铁证』,……皆典也。试尽抉而去之,代以俚语俚字,将成何说话?其用字之繁简,犹其细焉。恐一易他词,虽加倍蓰而涵义仍终不能如是恰到好处,奈何?……」
此论极中肯要。 今依江君之言,分典为广狭二义,分论之如下:
(一)广义之典非吾所谓典也。 广义之典约有五种:
(甲)古人所设譬喻,其取譬之事物,含有普通意义,不以时代而失其效用者,今人亦可用之。 如古人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人虽不读书者,亦知用「自相矛盾」之喻,然不可谓为用典也,上文所举例中之「治头治脚」,「洪水猛兽」,「发聋振瞆」,……皆此类也。 盖设譬取喻,贵能切当;若能切当,固无古今之别也。 若「负弩先驱」,「退避三舍」之类,在今日已非通行之事物,在文人相与之间,或可用之,然终以不用为上。 如言「退避」,千里亦可,百里亦可,不必定用「三舍」之典也。
(乙)成语成语者,合字成辞,别为意义。 其习见之句,通行已久,不妨用之。 然今日若能另铸「成语」,亦无不可也。 「利器」,「虚怀」,「舍本逐末」,……皆属此类。 此非「典」也,乃日用之字耳。
(丙)引史事引史事与今所论议之事相比较,不可谓为用典也。 如老杜诗云,「未闻殷周衰,中自诛褒妲」,此非用典也。 近人诗云,「所以曹孟德,犹以汉相终」,此亦非用典也。
(丁)引古人作比此亦非用典也。 杜诗云,「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此乃以古人比今人,非用典也。 又云,「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此亦非用典也。
(戊)引古人之语此亦非用典也。 吾尝有句云,「我闻古人言,艰难惟一死」。 又云,「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此语未必是」。 此乃引语,非用典也。
以上五种为广义之典,其实非吾所谓典也。 若此者可用可不用。
(二)狭义之典,吾所主张不用者也。 吾所谓「用典」者,谓文人词客不能自己铸词造句,以写眼前之景、胸中之意,故借用或不全切,或全不切之故事陈言以代之,以图含混过去,是谓「用典」。 上所述广义之典,除戊条外,皆为取譬比方之辞。 但以彼喻此,而非以彼代此也。 狭义之用典,则全为以典代言,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耳。 此吾所谓用典与非用典之别也。 狭义之典亦有工拙之别,其工者偶一用之,未为不可,其拙者则当痛绝之。
(子)用典之工者此江君所谓用字简而涵义多者也。 客中无书不能多举其例,但杂举一二,以实吾言:
(1)东坡所藏仇池石,王晋卿以诗借现,意在于夺。 东坡不敢不借,先以诗寄之,有句云,「欲留嗟赵弱,宁许负秦曲。传观慎勿许,间道归应速。」此用蔺相如返壁之典,何其工切也。
(2)东坡又有「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诗云,「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 此虽工已近于纤巧矣。
(3)吾十年前尝有读《十字军英雄记》一诗云,「岂有鸩人羊叔予,焉知微服赵主父,十字军真儿戏耳,独此两人可千古」。 以两典包尽全书,当时颇沾沾自喜,其实此种诗,尽可不作也。
(4)江亢虎代华侨诔陈英士文有「本悬太白,先坏长城。世无鉏霓,乃戕赵卿」四句,余极喜之。 所用赵宣子一典,甚工切也。
(5)王国维咏史诗,有「虎狼在堂室,徒戎复何补。神州遂陆沉,百年委榛莽。寄语桓元子,莫罪王夷甫。」此亦可谓使事之工者矣。
上述诸例,皆以典代言,其妙处,终在不失设譬比方之原意。 惟为文体所限,故譬喻变而为称代耳。 用典之弊,在于使人失其所欲譬喻之原意。 若反客为主,使读者迷于使事用典之繁,而转忘其所为设譬之事物,则为拙矣。 古人虽作百韵长诗,其所用典不出一二事而已(「北征」与白香山「悟真寺诗」皆不用一典),今人作长律则非典不能下笔矣。 尝见一诗八十四韵,而用典至百余事,宜其不能工也。
(丑)用典之拙者用典之拙者,大抵皆衰情之人,不知造词,故以此为躲懒藏拙之计。 惟其不能造词,故亦不能用典也。 总计拙典亦有数类:
(1)比例泛而不切,可作几种解释,无确定之根据。 今取王渔洋《秋柳》一章证之:
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浦里青行中妇镜,江干黄竹女儿箱。 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琊大道王。 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
此诗中所用诸典无不可作几样说法者。
(2)僻典使人不解。 夫文学所以达意抒情也。 若必求人人能读五车书,然后能通其文,则此种文可不作矣。
(3)刻削古典成语,不合文法。 「指兄弟以孔怀,称在位以曾是」(章太炎语),是其例也。 今人言「为人作嫁」亦不通。
(4)用典而失其原意。 如某君写山高与天接之状,而曰「西接杞天倾」是也。
(5)古事之实有所指,不可移用者,今往乱用作普通事实。 如古人灞桥折柳,以送行者,本是一种特别土风。 阳关、渭城亦皆实有所指。 今之懒人不能状别离之情,于是虽身在滇越,亦言灞桥,虽不解阳关渭城为何物,亦皆「阳关三迭」,「渭城离歌」。 又如张翰因秋风起而思故乡之莼羹鲈脍,今则虽非吴人,不知莼鲈为何味者,亦皆自称有「莼鲈之思」。 此则不仅懒不可救,直是自欺欺人耳!
凡此种种,皆文人之不下工夫,一受其毒,便不可救。 此吾所以有「不用典」之说也。

七曰不讲对仗

排偶乃人类言语之一种特性,故虽古代文字,如老子孔子之文,亦间有骈句。 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此三排句也。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贫而无馅,富无而骄」「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此皆排句也。 然此皆近于语言之自然,而无牵强刻削之迹;尤未有定其字之多寡,声之平仄,词之虚实者也。 至于后世文学末流,言之无物,乃以文胜;文胜之极,而骈文律诗兴焉,而长律兴焉。 骈文律诗之中非无佳作,然佳作终鲜。 所以然者何? 岂不以其束缚人之自由过什之故耶? (长律之中,上下古今,无一首佳作可言也。)今日而言文学改良,当「先立乎其大者」,不当枉废有用之精力于微细纤巧之末,此吾所以有废骈废律之说也。 即不能废此两者,亦但当视为文学未技而已,非讲求之急务也。
今人犹有鄙夷白话小说为文学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皆文学正宗,而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 吾知必有闻此言而却走者矣。

八曰不避俗语俗字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语」之论也(参看上文第二条下)。 盖吾国言文之背驰久矣。 自佛书之输入,译者以文言不足以达意,故以浅近之文译之,其体已近白话。 其后佛氏讲义语录尤多用白话为之者,是为语录体之原始。 及宋人讲学以白话为语录,此体遂成讲学正体(明人因之。)当是时,白话已久入韵文,观唐宋人白话之诗词可见也。 及至元时,中国北部已在异族之下,三百余年矣(辽、金、元)。 此三百年中,中国乃发生一种通俗行远之文学。 文则有《水游》《西游》《三国》之类,戏曲则尤不可胜计(关汉卿诸人,人各着剧数十种之多。吾国文人著作之富,未有过于此时者也)。 以今世眼光观之,则中国文学当以元代为最盛,可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此可无疑也。 当是时,中国之文学最近言文合一,白话几成文学的语言矣。 使此趋势不受阻遏,则中国乃有「活文学出现」,而但丁、路得之伟业(欧洲中古时,各国皆有俚语,而以拉丁文为文言,凡著作书籍皆用之,如吾国之以文言著书也。其后义大利有但丁(Dante)诸文豪,始以其国俚语著作。诸国踵兴,国语亦代起。路得(Luther)创新教始以德文译《旧约》《新约》,遂开德文学之先。英法诸国亦复如是。今世通用之英文新旧约乃一六一一年译本,距今才三百年耳。故今日欧洲诸国之文学,在当日皆为俚语。造诸文豪兴,始以「活文学」代拉丁之死文学。有活文学而后有言文合一之国语也),几发生于神州。 不意此趋势骤为明代所阻,政府既以八股取土,而当时文人如何、李七子之徒,又争以复古为高,于是此千年难遇言文合一之机会,遂中道夭折矣。 然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此「断言」乃自作者言之,赞成此说者今日未必甚多也)。 以此之故,吾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 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如「于铄国会,遵晦时休」之类),不如用二十世纪之活字;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游》《西游》文字也。

结论

上述八事,乃吾年来研思此一大问题之结果。 远在异国,既无读书之暇晷,又不得就国中先生长者质疑问题,其所主张容有矫枉过正之处。 然此八事皆文学上根本问题,—一有研究之价值。 故草成此论,以为海内外留心此问题者作一草案。 谓之刍议,犹云未定草也,伏惟国人同志有以匡纠是正之。
民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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