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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27 January 2016

三上井冈 作者:袁鹰

三十多年中,我竟能三次上井冈山,
  不能不说是一种难得的机遇。
  三次上山,感受各自不同,但都留下难忘的记忆。
  初上井冈山:历史在默默地诉说
  1960年秋天,层林尽染、万山红遍时节,我和报社同事吕江从南昌经吉安去井冈山,江西日报记者老吴恰好要上山采访,我们就结伴同行,怀着虔诚的心情去寻求历史的脚印。
  井冈山本是一座荒僻的山,几乎与世隔绝,冷冷清清独处在湘赣边境。自从七十年前毛泽东带领秋收起义的队伍上山,树起革命红旗,就成为一座庄严的山,神圣的山。它从此走进了历史,成为中国人民心中的圣地。 
  它的面积并不大。按毛泽东当年叙述:方圆共计五百五十里,"山上大井、小井、上井、中井、下井、茨坪、下庄、行洲、草坪、白银湖各地,均有水田和村庄,为自来土匪、散军窟宅之所,现在做了我们的根据地。但人口不满两千,产谷不满万担,军粮全靠宁冈、永新、遂川三县输送。"(《井冈山的斗争》)但它毕竟是中国现代革命史上第一块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色根据地。点燃起二十多年间就烧遍了全中国的星星之火之发源地,不过是一二十个小小的村落。山上的农民当时怎样描述来着?"行洲府,茨坪县,大小五井金銮殿。"他们将山上那些驻扎红军和红军党政机关的村庄,说成自己的府县和都城。世世代代由别人摆布命运的农民,开始书写自己的历史了。这种翻身感和自豪感,我们在三十年后听了还不禁心雄神旺。
  我们徜徉在茨坪、茅坪和大小五井那些经过修葺的革命遗址间,漫步在茅草丛中蜿蜒起伏的石块山径上,穿过密密层层的毛竹林,走过当年白匪洗劫后的断墙残壁旁,断断续续却又分明地听到被尘封土掩的历史遗音。秋风飒飒,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默默地在向后人诉说。
  三湾枫树坪大枫树还是那样枝繁叶茂,浓荫遮地。毛泽东在这里整编了秋收起义的队伍,举起工农革命军的红旗,开始上井冈山。
  宁冈砻市的会师桥,朱德、陈毅带领南昌起义和湖南起义后保存下来的一万多红军,同山上的毛泽东部会师,使红军力量顿时壮大了好多倍,奠定了红军的基础。
  群山起伏、峰峦重叠的八面山、双马石、黄洋界、朱砂冲、桐木岭五大哨口,扼守住上山的要道,留下了军民凭借天险要隘保卫井冈山根据地的英勇故事。
  茅坪的一所古老祠堂里,保存了中共湘赣边界第二次代表大会的旧址;八角楼上,毛泽东在暗淡的油灯下写下《中国红色政权为什么会存在》这篇历史性文献。
  黄洋界,留下毛泽东那首描绘井冈山斗争形势的《西江月》:"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记下了七十年前保卫井冈山的一场以少胜多的战斗。据说当时红军一共只放了仅有的两发炮弹,一发还是哑炮。这首长红军志气、灭敌人威风的名词,从此流传千古。
  红米饭、南瓜汤的清贫岁月,磨炼了战士的坚强意志,铸成了不屈不挠战胜艰难的优良传统。那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毛竹,正体现了井冈山和井冈山人的革命品格。
  六十年代第一年,正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严重困难时期,我们看到井冈山人为革命传统所激励,正在胼手胝足地创造新的生活。老赤卫队的后代和转业军人,从南昌、吉安来支援山区建设的下放干部,还有不辞千里从大城市上海来的知识青年,不怕苦,不怕累,在艰苦的条件下开发井冈山,建设井冈山,修小水电站为山区老絳安上电灯,砍毛竹运出山去卖钱,引良种养羊,那种艰辛创业的精神着实叫人感动。
  然而,贫瘠的井冈山同全国许多地方一样正处在饥饿中。那时生产大队的公共食堂还没有解散,我们去食堂吃饭时,看到社员依次从食堂管理员手里领一只刚从大锅蒸笼取出的竹筒,竹筒上刻着他的姓名和"231"或"321"等数字,数字是每人自己定的,"231"就表示早饭二两、午饭三两、晚饭一两。蒸饭时,管理员按每人竹筒上的数字放入红糙米。社员吃完饭,将竹筒洗净,留在食堂备下一顿用。这种饭筒我们头一回见到,觉得新鲜有趣,就未注意社员的菜色和愁容了。带我们进食堂的干部,为我们盛来一碗饭和一碟腌辣椒之后,也同样去领取自己的竹筒,并不陪我们用饭。我们边吃边小声感叹:为革命做出那么大贡献的井冈山老絳们的生活,同北京、南昌还有那么大的差距,实在感到惶惑和惭愧。
  历史老人也叙述了另外一些事: 
  1960年是1959年庐山会议的第二年。那次会议上,为民请命、直言上书的彭德怀元帅被诬为"反党野心家",罢了官,此后在全国掀起一场反"右倾"的恶风。而井冈山人似乎不理会这件事,仍旧津津乐道当年彭德怀率领红军回师井冈山时,安抚遭到白匪洗劫的群众,站在茨坪的小桥头,亲手给每个农民发一块银元的故事。他们还是记住心中装着老百姓的彭军长。
  红军一些部队执行错误的"左"倾政策,竟然同室操戈,对留守山上的袁文才、王佐部队下毒手。睡梦中的袁文才未及弄清原委,就在床上惨遭杀害,闻变逃走的王佐骑马过河时被杀。在大陇的一堵旧墙上,我们看到当时留下的一幅触目惊心的标语:"坚决肃清袁王匪部",下署"红五军宣"字样,墨色暗淡,却留下血淋淋的罪证。站在这堵墙前,不禁惶惶不知所措。那种后来盛行多年的"惟我独革"的"左"倾观点,那种"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做法,莫非从井冈山时代就有了苗头?
  我们带着满心的振奋下山,也夹着一些惶惑。
  二上井冈山:历史的扭曲和迷惘
  十年动乱中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一次来到井冈山。"文革"初期,"红卫兵"们打着红旗从四面八方徒步大串联的热潮早已冷却,那些"造反派"、"保守派"的"文攻武卫"也由于两败俱伤痛感没有意思而平息下来。山上显得分外冷清。
  我和几位同伴从长沙经株洲、醴陵、萍乡、莲花、宁冈这一路上山。我的同伴大都是第一次上山,充满有如伊斯兰教徒去朝拜麦加的神圣感。在招待所放下行囊,就忙不迭地出门,要呼吸"革命第一山"的空气。
  招待所近旁就是纪念馆,1960年我上山时它还比较简略,文物也不多,十年来想必不断扩充了,但那时却挂着"整理内部停止开放"的牌子。我们作为"内部客人",由革委会工作人员破例带领入内。我本来自以为过去来过,很可以充当一个临时讲解员,不料一进展厅,脚步就不免迟疑。
  展厅的陈列已经变了样子。
  朱毛会师这件大事竟然不见踪迹。作为中国工农红军的主要创建人和领导人之一的朱德总司令,正横遭林彪、江青一伙奸贼诬陷迫害,从历史上悄然隐去。林彪在江西的党羽,自然不遗余力按主子的意旨行事。过去陈列的文物中有一根扁担,是朱德当年同红军战士一起下山挑粮时用的。扁担未必就是原物,但依然闪烁着光芒。"朱德扁担"的故事在五六十年代流传很久,上过小学课本。但我们遍寻展厅,也没有看到那根扁担。
  撤去展品中一件文物,删掉说明中几行文字,都不费吹灰之力,但是"朱毛会师"这件大事怎能避而不谈呢?林彪的党羽喽罗们自有瞒天过海的伎俩,居然堂而皇之地篡改为"毛林会师",说那年的会师是毛泽东和当时担任连长的林彪会师。有人居然讨好说林彪在井冈山时期就是副统帅,真不知天下尚有羞耻二字。我们忍不住哑然失笑:一个小小连长,能带领一万多人马上山?而这名连长,恰恰就是毛泽东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篇文章里批评过的井冈山提出"红旗到底打得多久"悲观论调的代表人物。吹鼓手们为了替他们的副统帅树碑立传,特地在展厅中央制作一座"会师"的石膏塑像,两只大手相握,似乎握住了一部历史。
  不料好景不长,历史很快就给他们开了个大玩笑。我们上山时,已是副统帅折戟沉沙之后几个月,早成为荒凉的蒙古沙漠中一堆臭肉。石膏塑像理所当然赶紧撤下来,愤怒的纪念馆工作人员几下子就将副统帅还原成一堆石灰粉来。但是,同他握手的另一位是不能也不敢损坏分毫的,只好将这座缺了一半的塑像移到角落里。于是,我们就有幸看到这样一幅奇特的画面:领袖满面笑容伸出右手,身躯略向前倾,空空地站在那里,而同他握手的那位已不知去向。那半尊塑像后来不知怎么处理的。
  两三天前,我们在安源参观过1922年大罢工的遗址。过去,曾经读到有关安源大罢工的文字记载,看到以此为背景拍摄的电影。可是这回在安源,到处见到的只是那幅当时正风行全国的油画,却见不到当年大罢工主要领导人刘少奇、李立三的名字。刘少奇自不必说,那时已戴着三顶铁打的帽子,并且已被"永远开除党籍"。李立三呢?他是大罢工的实际总指挥,也在展览和介绍中无影无踪。然而,我们从老工人的回忆中,分明还能见到他们活跃的身影。他们可以在文字说明和陈列中一时消失,却永远留在人们心里。
  历史难道真是可以这样任意摆布和扭曲吗?
  刀笔吏们可以秉承主子的意旨,为了"路线斗争"或其他什么原因的需要,肆意涂改历史,编造历史,以为一手能遮蔽天下人耳目,使谎言变成真理。但是他们永远不会明白也不愿相信,历史是无情的,严峻的,它终久要显示真面目,不管时间隔多久。
  就在那个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年代,井冈山人依然记得彭德怀,安源人依然记得刘少奇、李立三,就是最好的证明。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刘少奇在遭到迫害凌辱时说的那句掷地可作金石声的千古名言:
  "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
  那几天,我们在山上到处所见,全是荒凉衰败的景象。原先的革命遗址似有似无,既无专人管理,也未认真修整。几年动乱,人心惶惶,低水平的农业生产和贫困的衣食,比十年前更糟。报纸上天天鼓吹的"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在这里丝毫不见踪影。老乡们面色*(惶,可能天天都在饥寒交迫中苦度日月。所谓"到处莺歌燕舞","旧貌换新颜",只是诗人的浪漫主义描绘,现实中并不存在。而那些掌握大权、篡改历史的人,是从不管人民死活的。
  下山时候,大家都不似来时的欢畅,心头都充满迷惘和感慨,压得沉甸甸的,很少谈笑声。
  三上井冈山:历史终于掀开新的一页
  冬去春来,花开花落,又过去20年,进入了历史新时期。
  井冈山升格为县级市。市委打算拍摄一部反映山区新面貌的电视片,向外界介绍今日井冈山,派宣传部两位同志远道来北京,要我撰写说明词。意外的来访者带来意外的欣喜,也唤起我遥远而亲切的记忆。尽管对今天的井冈山毫无感性认识,未必能完成任务,但又觉得似乎不应该推辞。于是,在1991年5月又一次上山。
  才过桐木岭,就感到景象同20年前大不相同了。平整的田地,新修的房屋,不时遇到从山上下来满装货物的大小卡车,都透着新的气息。
  市委和市府机关仍在30年前管理局的三层小楼上,依稀仍是当年旧貌,只是略为整修了一下。下得车来,四面一望,眼睛不禁一亮。茨坪中心那块小小盆地,原先的大片水稻田不见了,变成一座公园,绿树红花环抱着一湖碧水,湖心小岛上还点缀几处亭台。这最初的一瞥,就带来由衷的喜悦。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公园,在任何中小城市都是常见的,但在井冈山就绝不一般,它是填平百亩水稻田修建的。若是放在"全国农业学大寨"年月,别人在削平山头造田,这里却毁田修公园,仅此一条,就足以构成大罪。小小一座公园,标志着一种新的价值观念。
  比清秀的挹翠园更给人以强烈感受的是茨坪北山上的雕塑园。
  松柏浓荫下,排列着井冈山斗争时期主要领导人和烈士的17座石雕塑像,依次是毛泽东、朱德、陈毅、彭德怀、谭震林、陈正人、滕代远、何长工、王尔琢、宛希先、李灿、张子清、何挺颖、袁文才、王佐,还有两位女战士贺子珍、伍若兰。
  这是一组使人惊心动魄的雕塑。
  弥漫着杜鹃花香的雕塑园里,我驻足在每一尊塑像前,表达我的敬意与哀思。17个人,再现了当年的形象。他们亲密地站在杜鹃花丛中,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一副并肩奋战、患难与共的神情,看不出等级森严的上下级界限,更没有俨然高出众人之上的神明。历史在这儿显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历史唯物主义表现了不容置辩的威力和生动迷人的魅力。
  不能不敬佩井冈山同志们的大手笔,以非凡的胆识写出如此一篇好文章。
  还应该大书一笔的是开辟了多处风景点。井冈山上峰峦雄伟(一百元人民币上五指山图案便可作证),溪涧清幽,多少年来藏在深山人未识,也没有谁想到列为旅游项目。"革命圣地"的光环,使它似乎只能同贫苦和艰辛联在一起。但是,改革开放的人们的思想长上翅膀,开动了脑筋,革命圣地为什么不能成为旅游区?难怪上山才两三天,宣传部的胡刚毅同志兴冲冲地说:"这次不陪你再去参观革命遗址了,先去看看新开辟的风景区吧,你过去大概都没有去过的。"
  果然,在撰写说明词间隙中断断续续的漫游,使我这个平生嗜爱山水名胜的人大开眼界,心旷神怡,不止一次想起"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那两句杜诗。这位绝代佳人,不施粉黛,不作浓妆艳抹,不依赖"天下第一山"的盛名,更不斥巨资去搞俗不可耐的什么"宫"、"城"之类的假古迹,而是纯朴自然,将自己的天生丽质坦露在人们眼前。比如金狮面的红军洞下,小井红军烈士墓旁,我们沿山道曲折走下山崖,就到了龙潭。悬崖叠嶂之间,大小瀑布18处,在一公里左右的流程中落差五次,依次汇成碧玉潭、锁龙潭、珍珠潭、飞凤潭和仙女潭五座深潭。一路上只见银河倒挂,白练悬空,飞珠溅玉,湍流奔泻,深谷里响起震耳雷声,使人目眩神摇。不必去同贵州黄果树大瀑布或者别的瀑布相比,它自有绰约动人的丰姿。到主峰五指山下的水口景区,又是一番境界:仰首望,奇峰削立,轻雾缭绕;俯首看,曲径通幽,繁花似锦;侧耳听,涧水潺潺,如轻盈的琴声一路做伴。 
  来到笔架山上的杜鹃林,就如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三十多个品种争妍斗艳:井冈杜鹃如血如火,猴头杜鹃如雪如玉,云锦杜鹃像柔软的锦缎,江西杜鹃像洁白的素练,岭南杜鹃如丛丛玫瑰,映山红如点点红星,马龈花杜鹃像翩翩的蝴蝶,老虎杜鹃像斑驳的虎皮……红的、白的、紫的、黄的、绯红的、粉红的,叫人目迷五色,眼花缭乱。十里杜鹃长廊,十里绚烂的长卷,十里浓郁的诗情。当年郭老游山后,有诗句云"井冈山下后,百岭不思游。"自然有老诗人的艺术夸张,却也写了几分实情。
  井冈山是一座绿色的宝山。密密层层的松柏、云杉、水杉、樟树,苍苍茫茫的毛竹,山林覆盖了全市89%的面积,其中64%是森林,包括四处原始森林。二十多万亩的自然保护区内,有上千种高等植物,琪花瑶树和珍禽异兽,全是稀世之宝。大自然给予井冈山人以何等丰饶的赠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
  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井冈山的同志们从市委市政府领导到厂长、场长、校长直到基层干部,只要一谈起"靠山吃山",一谈起林业、农业和工业的远景规划、近期计划,一谈起修路筑坝、吸引外资、开拓市场,个个都是那么眉飞色舞,信心十足,似乎有说不尽的打算,有做不完的事。真的,比起前辈们,他们碰上了70年来从未有过的机遇,可以将"到处莺歌燕舞"的彩色幻想一步步化为现实了。
  他们将会完成前两代人所未能完成的事业,推动井冈山的历史跨入新的世纪。当然,前面的道路还很漫长。但是,井冈山的革命传统和革命精神会继续激励他们,井冈山的老百姓也会支持他们。就像茨坪南山公园上耸立的巨幅毛泽东同志1965年重上井冈山所写的《水调歌头》的末句: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第三次上山后,又是七八年过去了,我一直注意来自山上的信息。京九铁路通车后,好几次有亲友乘火车上井冈山,回来都告诉我一些高兴的见闻。当年组织青年修挹翠湖、主持兴建雕塑园的宣传部长刘屹烈同志,原是上海去的女知识青年,后来调到吉安地委担任宣传部副部长和地区文联主席。今年夏天,她又来信又来电话,情意殷殷,约我再上井冈山。我总是回答:"要去的,我一定要去的。"
  遥望南天,怦然心动。我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可能第四次上井冈山?

  袁鹰,原名田复春、田钟洛。1924年出生。江苏淮安人。著有《袁鹰儿童诗选》、《袁鹰散文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