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公元1644年,农历甲申年,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风云激荡、云诡波谲的一年。
这既是大明王朝的最后一年“崇祯十七年”,又是清朝“顺治元年”,同时也是李自成大顺政权“永昌元年”,中国大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天灾、兵燹、生存、毁灭时刻上演,历史舞台上眼花缭乱,今天的成王转瞬变败寇。
“天崩地裂,山河巨变。”当时的人们如此形容激烈动荡的甲申之变,认为大明劫数天注定。
后世的各种记载都称,当时异象频出,天象示警。《明季北略》记载,“正月初一庚寅,大风霾,震屋扬沙,咫尺不见。占曰:风从干起,主暴兵至城破。”
现在看来也许只是北京遇到了强沙尘暴,但大家内心都觉得“快完了”。
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崇祯皇帝扶乩求神,欲求真仙指点迷津,得到的偈语竟然是“干戈从此起,休想太平年。”
京师千里之外的四川,史书中记载的则满是各种“血光之灾”不祥之兆。
比如,“春正月,日赤。日中有赤气数道,下宽上锐,自东指西。又日月无光,赤如血。仰视北斗,皆不复见。”
换句话说,煞星已扣门。
02
差不多同时,38岁的陕北人张献忠,刚刚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向西进攻四川!
为什么说是“艰难”的决定呢?
其实他不想去四川。
就在刚刚过去的1643年,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农民起义军摧枯拉朽,李自成改襄阳为襄京,称“新顺王”。5月,张献忠乘乱攻占武昌,改为“天授府”,自称“大西王”,将楚王朱华奎浸猪笼沉江,强征城中15—20岁男子从军,其余全部杀掉,一时长江中浮尸蔽江。《明史》记载,一个多月后,江面上人脂累积数寸,江中鱼鳖无人敢食。此后,张率部南下攻克长沙,控制湖南,进击江西、广西、广东北部。
队伍越来越壮大,革命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东进长江下游吴越之地建立根据地?老对手左良玉在以逸待劳。
北上逐鹿中原图霸业?李自成已击败大明最后的“王牌”孙传庭,占领陕西全境,正准备进京“赶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去了下场就像“老革命家”罗汝才、贺一龙等人一样,人没了,队伍被兼并。
想来想去,不如声东击西,杀入四川,以天府之国为基地,再图天下。
03
对于四川,张献忠再熟悉不过了。
从崇祯六年(1633年)开始,八年间张献忠先后三次入川,游走于川东、川南、川北等地,“运动战”、“游击战”玩得炉火纯青,搞得围追堵截明军疲惫不堪,被张献忠编歌谣调侃:“前有邵巡抚(邵捷春),常来团转舞;后有廖参军(廖大亨),不战随我行。好个杨阁部(杨嗣昌),离我三天路!”
1644年正月,张献忠第四次入川,沿长江逆流而上,入三峡,攻陷夔州(今重庆奉节县)。
川鄂交界的三峡地区高山峡谷,大江激流,扼守川东门户的夔州更是易守难攻。但张献忠的部队却像是到三峡旅游,轻松拿下夔州。
其实,四川防务已同虚设,川鄂交界的数十个隘口无兵把守,更想不到张献忠会来个“回马枪”。
这得“感谢”张献忠的老对手——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杨嗣昌。
5年前,崇祯命阁臣杨嗣昌到湖北“督师平寇”。这位整天在军中与幕僚饮酒赋诗,讲《华严经》的正国级“剿匪总司令”,提出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战略。简单说,即将川鄂陕交界地区的起义军挤压入四川,利用蜀地的艰险,四面合围予以歼灭。但问题是,起义军必须像猪羊一样听话,按照他的剧本行事才行。
为怕起义军进不了四川,杨嗣昌还“体贴”地把蜀中战斗力强的部队调走,敞开门户,强令放弃川鄂交界的各种隘口,只给巡抚邵捷春两万弱卒守重庆。邵气得大骂:“丢失一城,巡抚就要连坐;现在把整个四川让给流贼,督师这是要杀我啊!”
仅仅两年后,杨嗣昌自食其果。崇祯十四年(1641年)正月,一直牵着明军鼻子走的张献忠突出奇招,跃出四川奇袭湖北,昼夜急行军直扑“剿总大本营”襄阳,杀襄王朱翊铭。依明代法令,藩王被杀,地方长官坐诛。一路尾追张献忠到湖北的杨嗣昌只好自杀。
04
1644年,四川在劫难逃。重庆,首当其冲。
在流贼四起的乱世,重庆成了周边的避难所。有从汉中逃到重庆的瑞王朱常浩,不少陕南士大夫举家随之。刚被免职的前四川巡抚陈士奇也滞留重庆,有人劝他:“你都卸任了,赶紧逃命吧。”这位福建人回答:“我去,何以对君父?义与封疆共存亡耳。”
攻陷夔州后,张献忠沿长江水路、陆路齐头并进,明军节节败退,万县(今重庆万州)、忠州(今重庆忠县)、梁山(今重庆梁平)、涪州(今重庆涪陵)逐一失守。6月初,起义军前锋抵达重庆下游40里的铜锣峡。
重庆,是长江、嘉陵江两江环抱的半岛状山城。位于半岛最窄处的制高点佛图关,俯瞰两江,地势险要,是陆路进出重庆的唯一通道,成渝古道必经之处。凡欲取重庆城,必先控制佛图关。
如果说浮图关是重庆陆上咽喉,铜锣峡则是重庆水路门户——抵御下游来敌的最后一个天险屏障。明军在此重兵把守,农民军碰上了硬骨头。
作为曾经的大明边防军人,张献忠的军事素养明显比“乡镇八大员”出身的李自成高不少。
他的战术竟类似于美军在太平洋战争中的“蛙跳战术”:水路佯攻铜锣峡,自己率精锐从陆路翻山越岭,直接跳过重庆城区,攻击上游70余公里的江津,然后乘船顺流而下,登陆重庆城后方,出其不意夺取了佛图关。敌军忽然占据了上游,腹背受敌,铜锣峡守军溃败。
重庆遂成孤城。6月17日,农民起义军开始猛烈攻城,主攻方向由佛图关攻击通远门。史料记载,因明军炮火猛烈,起义军挖掘城外墓地棺材板抵挡,掩护挖洞埋火药。
今重庆通远门外七星岗一带,一直以来就是乱坟岗,民间有“通远门,锣鼓响,看埋死人”的说法,也可为张献忠掘棺木攻城的一例证。
05
6月20日晨,天崩地裂一声巨响,重庆城被炸开一角,煞星降临了。
抓住的官员,杀;抓住的官兵,杀;避难的老百姓,杀。有的凌迟,有的碾死,有的炮决,有如人间地狱,史书称“自瑞王以下,死者万人。”
瑞王朱常浩被杀前,张献忠还调侃他说:“我的兵比李自成强,你怕李自成而逃离汉中,却不怕我,不逃离重庆,这岂不是命中注定?”
明正史及野史都记载了一个战天斗地的细节:屠城之日,晴空无云却天雷滚滚,忽然风云变色,一些农民军心有畏惧。张献忠大怒:“我杀人,关天何事?”架起火炮向天轰击,天遂转晴。
与天斗其乐无穷,杀人也其乐无穷,而且杀出了新意。《蜀碧》、《鹿樵纪闻》等记载,重庆城中幸存的3万多人全被砍断右手,有人伸出左手,则两手皆砍。
重庆之后,农民军进攻川西,8月成都陷落,蜀王朱至澍率妃、夫人以下投井自杀。11月,张献忠在成都称帝,建国号“大西”,改元“大顺”,控制了四川大部分地区。
好不容易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革命根据地,按道理应该好好经营了。但对某种类型的革命领袖而言,唯有摧毁一切,唯有鲜血才能带来快感,一如《明史》对张献忠的评述:“嗜杀,一日不杀人,辄悒悒不乐。”
杀,杀,杀,四川血流成河,人烟断绝,城镇荒芜,天府之国变成了“虎狼乐园”。
06
后世人经常感到困惑,张献忠为何如此痴迷杀人?近乎疯狂的毁灭一切?
鲁迅先生认为:“他开初并不想杀人,他何尝不想做皇帝。后来知道李自成进了北京,接着是清兵入关,自己只剩了没落这一条路,于是就开手杀,杀。他分明的感到,天下已没有自己的东西,现在是在毁坏别人的东西……”
换句话说,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
在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代表画家德拉克洛瓦的名作《萨达那帕拉之死》中,公元前亚述君王在灭国前,决定自毁一切,下令将自己的宠妃、骏马全部处死。
这幅当时惊世骇俗的油画用大红大黑,鲜明的颜色对比以及大对角线的构图,展现宠妃们扭曲的肉体,挣扎的骏马,挥舞屠刀的侍卫,以及那个在黑暗中斜靠在床上默默看着眼前一切的君王,平静而冷漠。
当时,这幅油画几乎引来艺术界一致批评,太狰狞,太丑陋,太极端。
这些艺术界的评论家应该都没读过中国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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