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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28 March 2015

白居易和他的好朋友们 之间的唱和

白居易《琵琶行》
近日试图读白诗,被满目的唱和作惊讶到了。白居易据说是存诗最多的唐代诗人,其中很多唱和诗。
唱和当然是要对象,白居易的好朋(基)友中,最著名的两个,首先当然是元稹了,其二是刘禹锡。
白居易和元稹是同科及第,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又是终身诗友。二人之间因为互相酬答太多,情感太切,常有人把他们一起研究(YY。。)
其实我一开始不知道元稹字什么,看到白居易诗集中一堆堆的赠/酬/和元九和一堆堆的答/忆/寄微之,就想白居易和这两个朋友也太好了吧,写了那么多。然后发觉,他们是一个人。。
我们其他不看,就看二人都写得很浅显易懂的一些七绝。
首先,在没有网络的时代,最好和唯一的通讯方式就是信件。写信要怎么写呢?

白居易《禁中夜作书与元九》
心绪万端书两纸,欲封重读意迟迟。五声宫漏初鸣后,一点寒灯欲灭时。
元稹《得乐天书》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信还没打开就哭了有木有,还特别申明了我平时是不哭的,因为这是白居易的信啊。
其实古代通讯那么不发达,古人看到信哭也是很常见,比如李白“行数虽不多,字字有委曲。天末如见之,开缄泪相续。”

白居易在喝酒游玩的时候也拉着人一起想到了他的好朋友。
白居易《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非常巧的是,正在这个时候,元稹在梁州(据说是不知情的)写了一首梁州梦
元稹《梁州梦》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里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
要不要这么巧。
说到梦,两个人经常(频)梦到的样子。
白居易《梦微之十二年八月二十日夜》
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白居易说,不是我要梦到你的,是你有事找我,才梦到你的吧。
元稹《酬乐天频梦微之》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话说“惟梦闲人不梦君”这个白居易也会,比如
白居易《曲江忆元九》
春来无伴闲游少,行乐三分减二分。何况今朝杏园里,闲人逢尽不逢君。
传说中元稹白居易同时被贬,有一些经过的道路是一样的,但又不能完全同路,所以就在驿站互相留诗互相看。白居易就各种见到元稹的留诗,如
《蓝桥驿见元九诗》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每到驿站先找诗非常给面子..
又如
《答微之》
君写我诗盈寺壁,我题君句满屏风。与君相遇知何处,两叶浮萍大海中。
又如
《武关南见元九题山石榴花见寄》
往来同路不同时,前后相思两不知。行过关门三四里,榴花不见见君诗。
相思..好吧唐诗里相思也是可以写给朋友的,比如王维的《相思》好像是写给李龟年的
白居易不止在驿馆读,晚上坐船也要读元稹的诗,甚至读到眼睛痛。
《舟中读元九诗》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元稹酬答如下
《重赠乐天》
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别君辞。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平是去时。
我诗多是别君辞这句...好像都不能算夸张
《酬乐天舟泊夜读微之诗》
知君暗泊西江岸,读我闲诗欲到明。今夜通州还不睡,满山风雨杜鹃声。
二人诗词来往最著名的应该是以下这首了。元和十年的时候,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元稹当时在通州,听到这个消息又震惊又难过,于是就有了这首七绝。
《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垂死病中这句已经被玩坏了。)
白居易看了非常感动,回信说,这样的句子即使不相干的人看了都不忍心看,何况我呢。(“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与元微之书》)当然如果白居易不被贬到江州司马,也就不会有琵琶行了,这是后话。
元白酬答的七绝随便找找就有这么些,还不是全部,其他的就更多了。

如果说元白二人都是比较sentimental的朋友的话,那么白居易还有一位豁达型的好基友就是刘禹锡了。因为两人是同岁,所以白居易有什么岁月不饶人的感想总归要去和刘禹锡吐嘈吐嘈。
比如他看到了一只蝉,就写了一首诗。
《闻新蝉赠刘二十八》
蝉发一声时,槐花带两枝。只应催我老,兼遣报君知。白发生头速,青云入手迟。无过一杯酒,相劝数开眉。
只应催我老也就算了,兼遣报君知是怎么回事?
刘禹锡马上回了一首《酬乐天闻新蝉见赠》。第二年刘禹锡听到蝉声,想起去年的事了,就写了一首《始闻蝉有怀白宾客去岁白有闻蝉见寄诗云只应催我老兼 遣报君知之句》。这个题目长度自抵一首七绝。关键是因为两人唱酬太多,不写写清楚都搞不清楚是哪一首了。白居易当然又回了一首《答梦得闻蝉见寄》。
于是,两个人就一只蝉就来回写了四首。
又比如,白居易老年的时候眼睛不好了,腿也不好了,书也看不了了。就好悲观得给刘禹锡写了一首诗。
《咏老赠梦得》
与君俱老矣,自问老何如?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有时扶杖出,尽日闭门居。
懒照新磨镜,休看小字书。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唯是闲谈兴,相逢尚有余。
与君俱老矣太狠了..
刘禹锡的回作我非常喜欢
《酬乐天咏老见示》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废书缘惜眼,多炙为随年。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太漂亮了有没有。
刘禹锡劝慰老友的诗明显不止一首两首,随便再来一个就有
《杏园花下酬乐天见赠》
二十余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
这首诗一看就有一种白居易又寄来一首吐槽诗的即视感,不过我试图去找了下,没找到。
两人唱和虽多,最著名的莫过于扬州之见。
白居易先写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刘禹锡回答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这两首诗写于826年,应该是这两位同岁,境遇相似的诗人的初逢。(更正,两人之前应当已认识)。白居易表达了对朋友的同情和学识的赞扬。刘禹锡马上回了一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传世名句。
怎么看都觉得白居易乐天这个字应该送给他。
827年,两个人同调入洛阳,于是开始了唱和诗的高峰。白居易后来还编了一本刘白唱和集。洛阳的情景有两首诗比较有趣。
白居易《赠梦得》两首
年颜老少与君同,眼未全昏耳未聋。放醉卧为春日伴,趁欢行入少年丛。
寻花借马烦川守,弄水偷船恼令公。闻道洛城人尽怪,呼为刘白二狂翁。

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天天喝...)
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登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这结尾好像杜甫的“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

除元稹刘禹锡以外,白居易还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崔玄亮(字晦叔)还有一个是李杓直(就是前面《同李十一醉忆元九》中的李十一)
这位李杓直,也是元稹的朋友,他死于元稹之前,元稹写过一首《与乐天同葬杓直》
元伯来相葬,山涛誓抚孤。不知他日事,兼得似君无。
诗很短,也查不到解析,但是能用上元伯山涛这两个典,可见交情不浅。
这位崔玄亮,应该也是元稹的朋友吧。因为白居易六十岁丧子,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叫《初丧崔儿报微之晦叔》
书报微之晦叔知,欲题崔字泪先垂。世间此恨偏敦我,天下何人不哭儿。
白居易丧子,元稹肯定有答诗但没找到,刘禹锡的却有一首
《吟白乐天哭崔儿二篇,怆然寄赠》
吟君苦调我沾缨,能使无情尽有情。四望车中心未释,千秋亭下赋初成。
庭梧已有栖雏处,池鹤今无子和声。从此期君比琼树,一枝吹折一枝生。
一枝吹折一枝生这样的话,果然是刘禹锡才会说的,不过白居易回诗表示:“劳寄新诗远安慰,不闻枯树再生枝。”
可惜白居易的这几位好友都死在他之前。这位听了人家一首琵琶曲就青衫湿的江州司马,当然非常难过。

元稹死的时候,他写了三首《哭微之》
八月凉风吹白幕,寝门廊下哭微之。妻孥朋友来相吊,唯道皇天无所知。

文章卓荦生无敌,风骨英灵殁有神。哭送咸阳北原上,可能随例作灰尘?

今在岂有相逢日,未死应无暂忘时。从此三篇收泪后,终身无复更吟诗。

后来白居易又相继失去了两个朋友(崔群,崔玄亮),此时他发觉自己还活着的好友就好像只有刘禹锡了,于是寄了三首诗给刘禹锡。一首七律,两首五绝。
《寄刘苏州》
去年八月哭微之,今年八月哭敦诗。
何堪老泪交流日,多是秋风摇落时。
泣罢几回深自念,情来一倍苦相思。
同年同病同心事,除却苏州更是谁?
《微之敦诗晦叔相次长逝,岿然自伤,因成二绝》
并失鹓鸾侣,空留麋鹿身。只应嵩洛下,长作独游人。

长夜君先去,残年我几何。秋风满衫泪,泉下故人多。
这里提到的敦诗,叫崔群,和白居易刘禹锡也是同岁。白居易《花前有感兼呈崔相公刘郎中》里说到:“何事同生壬子岁(大历七年),老于崔相及刘郎。”
刘禹锡,照例给老朋友回了一首诗,也是有名句的。
《乐天见示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
吟君叹逝双绝句,使我伤怀奏短歌。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万古到今同此恨,闻琴泪尽欲如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居易太伤感,从而反衬出刘禹锡太潇洒。从“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到“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再到“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都非常豁达,可见诗豪这个称号不是白来的。
等到刘禹锡也去世后(白居易有《哭刘尚书梦得》二首),白居易就不是访旧半为鬼,而是全为鬼了。
他在《感旧》中写到了自己的四位已去世的好友。
《感旧》
晦叔坟荒草已陈,梦得墓湿土犹新。微之捐馆将一纪,杓直归丘二十春。
城中虽有故第宅,庭芜园废生荆榛。箧中亦有旧书札,纸穿字蠹成灰尘。
平生定交取人窄,屈指相知唯五人。四人先去我在后,一枝蒲柳衰残身。
岂无晚岁新相识,相识面亲心不亲。人生莫羡苦长命,命长感旧多悲辛。
又过了几年,这位老人家自己也去世了。

白居易好诗人,传世的评价是潜切平易,脍炙人口。能脍炙人口的当然不是单潜切平易就可以了,更多的恐怕是为人写诗的赤子之心。(我一向以为“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是对文学家很高的评价。)
不过存诗太多,在下已经望而却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