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越胜:今天(7月15日)是宾雁夫人朱洪逝世周年纪念日,我写了一篇文章纪念她,给大家看看。在这个好人越来越少的世界上,让我们记住那些逝去的好人,并且坚持自己做一个好人吧。
朱洪,你静悄悄地走了,不觉间,时光偷换,又是一年驶过。巴黎夏夜的天空清澈,偶见流星划过天幕。哪一颗是你?你穿越茫茫星河寻觅,找谁?我知道。十年的分离已太长,到了重逢的时刻。秦少游以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过人间无数”,但五十年人间相守,又岂能一笔抹过?
一年前那个夏季的清晨,小雁来电说“妈妈走了”。我只觉脑中一片空白,竟完全失语。想说几句悲悼的话,又觉节哀顺变一类的套话轻飘飘的,配不上你在我心中的份量。心底的怀念如窖中的红酒,存得久才醇厚,如一蕊烛花,只在天黑时才拨亮它。
2013年8月2日,我回京去看你,你见到我已叫不出名字,“赵”、“赵”了好几次,要小雁提醒你才恍然想起“是越胜”。坐在一起吃饭,看你进食已相当困难,扶你起身,觉那躯体轻的不需用力,似乎立刻就可脱尘而去。这样的耗竭又能拖多久?和你分手时我不敢回头,怕此一别便天人永隔,更不愿这最后的一瞥留下一个苍老衰竭的身影。在我心里,你永远是78年暮春时分,我们初见的样子,优雅娴静又明慧果断。
那天,我和他一起参加哲学所在中央歌剧舞剧院礼堂召开的讨论会,主题是胡福明前不久发表的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俩正站在会场门口闲聊,Y先生过来,神秘兮兮地说:“这文章是耀邦同志改过的”。他喜不自禁,孩子般地笑不拢口。散会后说,“走,到我家喝点儿”。那会儿你们住在三里屯中国青年报宿舍,一个二居室的单元。门开了,你袅袅走来,秀美的脸上笑意盈盈。他对你说这是哲学所的同事,你柔声说“欢迎,欢迎”。进到那间起居室,你利落地收拾掉屋子中间那张桌子上的字纸。我记得那是一张北京人家中最常见的折叠桌,有深棕色塑料贴面,是北郊木材厂的产品。你转身回到狭小的厨房,不一会儿桌上就摆上了几样菜。那天晚上的菜我只记住了他亲手做的俄罗斯肉饼,味道极佳。我们坐在一起边吃边喝边谈,他不厌其详地给你讲会上听来的消息。他高兴,你也高兴,他喝得多,而你不喝。无论他讲得如何兴高采烈,你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半个月后,我去你那里送关于平反右派的文件。他看后当场失望,你浏览了一遍,却说“不一定,还是有可能的”。你回到小屋,迅速摘抄了一份,还我文件时,我看到了你娟秀的字体,这种字体本该用来写情书,现在却用来抄政治判决书。他的失望似乎完全不影响你的举止,没有一丝慌乱,依旧优雅,依旧安静。我想你一定是江南水乡中飘来的女子,因为你的文静和他山东好汉的豪爽恰成对比。更何况他又在东北长大,那儿可是个出响马的地方。你们两人在一起,很像夏多布里昂对雷加米埃夫人的评价:“暴风雨画卷上一抹宁静之光”。他是画卷,你是那束光。
人们喜谈贝雅特丽齐,她的爱与死给了但丁写《神曲》的灵感。但人们很少谈珍玛·多纳提,是她和但丁共度流放时光,每夜燃起蜡烛,让但丁谱写不朽诗篇。人们喜谈乌尔丽克,与她诀别,让老歌德写下《马里恩巴德悲歌》,但人们很少谈克里斯蒂安妮,是她在漫长的每日操持中,扶持歌德走向《浮士德》。人们赞颂十二月党人的妻子,称她们跨过茫茫雪原,追随自己丈夫是“英雄的行为”,但亚·伊·达夫多娃却淡淡地说:“我们哪里是什么女英雄,我们只是去找我们的丈夫罢了”。我知道,这恰是你的感觉。
他去劳改了,每月仅二十元生活费。但姐姐的两个孩子要接到家里抚养,加上大洪、小雁,四个孩子啊。你一声不吭,一个人肩起来了。上班下班,运动检讨,心里还惦念远在劳改农场的他。孩子们在人前个个光鲜,像是富裕家庭的孩子,可小雁记得半夜醒来,看见妈妈低头缝纫的背影。她明白,“是妈妈的一双巧手维持着这个家庭起码的体面和尊严”。你从未跟孩子们谈起过,你心里也苦。有一次你和我谈起他去劳改时,孩子们小,晚上安排他们睡下,一个人坐在旁边静静地想:“这日子熬到哪天是个头儿”?想归想,天一亮,日子又从头开始。可熟悉你的人都知道,你这个燕京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校园里亭亭玉立的才女,引来多少爱慕,但偏偏是他掳去了你的芳心。可那时,筹办《中国少年报》的是你,他只是你的翻译。
他这个人,人性淳厚,嫉恶如仇,最见不得世事不公,弱者受苦。我说他有俄罗斯贵族气,他认,反问我为何不是法国贵族气。我说,法国贵族知忍让,懂转圜,遇事不一条道儿走到黑,而俄国贵族大多一根筋,信奉全或无的易卜生主义,只要玉碎,不要瓦全。所以行事方式更有高贵气,也更受精神折磨,天成一群十二月党人。他有这个气质秉性,嫁他,要么早早分手,要么作一辈子达夫多娃。我知道你也曾困惑过,面对青年时代的理想和眼前的他,那种精神上爱与正确的撕裂何其苦痛,但最后,人性胜了。你知道他是好人,而那个专门迫害好人的establishment一定不好。当青年时的理想在现实中露出狰狞时,你反倒坦然了,你站起来扶住他,一扶就是一生。他说自打见了你,就觉你气质不凡,是屠格涅夫笔下的女性。像谁?我想不出。阿霞?齐娜依达?苏珊娜?莉莎?娜塔莉娅?谁都不像你,但她们的优雅、聪慧、自强和献身,又都像你。
八十年代头几年,是给那些绝望中的人以希望的几年。他四处奔波,却未承想给你带来多少麻烦。八二年春节,我去三里屯给你们拜年,亲眼看见楼梯上站着要向他倾诉的人。你在屋里忙招呼,给排队进了屋的人端茶倒水,有时还要留饭。碰到命运极苦,生活无着的人,他会嘱你拿些钱接济人家。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而你却要从日常计较中做贡献,但你从不埋怨,凡有要求,只要手头还拿得出,就送出去。小雁说你回国后有时会没来由地问:“家里还有钱用吗”?我知道你不是怕自己没了吃穿用度,你是想着“还能有余力帮助别人吗”?这是常年奉献落下的后遗症。林培瑞说你是“圣女”,想必你在美国这些年也是一贯的作法。凡要奉献时,绝不犹豫。你并不是基督徒,但福音书说的“人们的爱心冷了,但那坚持到底的,终将获拯救”,却极适合你。
赵越胜与两位先生
99年你们来巴黎,那是我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十几日朝夕相处,自由自在地参观游览。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课题。我和他争论得面红耳赤,你静坐一旁微笑不语。我们在诺曼底漫游,那是高乃依、福楼拜、雨果、莫泊桑的国度。在伽亚城堡,我告他屠格涅夫在法国一直住在不远处,他又是兴奋莫名。我真佩服他的俄文修养,随口背出几个段落,浑厚的声音让俄文句子如乐如歌,仿佛白净草原上辽远的箫声,梦幻似的飘漾。你看着他,满眼的爱意。当年他就是这样掳获了你的芳心吧?
“美丽的夏天谢了,谢了,
明媚的日子飞逝无踪
……
哦,我的光明,我的娜塔莎,
你在哪儿?为什么看不见你?
从鲁昂, 圣女贞德火刑之地返巴黎途中,他累了,睡了,你和雪却一路上谈你在美国的生活安排,那种种生活的琐事,医疗保险、退休保险、汽车房子、冬冬的教育,你都筹划笃定,有条不紊。你那种随遇而安的平静,生活细节妥帖的安排,让我听着,心里佩服到极点。小雁说你曾后悔在欧洲没好好听一场歌剧。我真悔恨,这错在我呀!我竟没想起去听一场音乐会!现世无法弥补,但天国中有无数圣歌,象阿莱格里的Miserere,在你们身边环绕,抚慰你们的心魂。
朱洪先生75岁生日,这是他们最后的合影
2005年12月5日,巴黎时间晚9点,我突然接到谭老师电话,说他病危,急往美国打电话找你,你居然接到了电话。那天新泽西大雪弥天,你一人急急回家取些衣物。你告我他的情况,“很不好,真的很不好”,声音略有焦虑,却依然镇定。又说,“我必须赶回医院,不多说了”。当夜,他走了,料理后事期间有过几次通话,你又完全恢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囤的镇静决断。我才放下心,其实又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比起我们要能干,坚韧得多。
2006年初,你告我,你要回去了,我还担心冬冬一人在美国行吗?你说他已经大了,完全能独立生活,你一点也不担心。然后突然说:“我要把他带回去,我如果不回去,他永远也回不去了”。声音低沉坚毅。我立刻明白你的所有考虑,便不再说话。没想到06年底,去国十七年后,我也舟系故园。到京就和你联系上了,三天后去看你。那是在金台路人民日报宿舍,你们的老房子。进屋我仿佛在做梦,还是你们离开时的那些家具。你站在屋子中央,头发全白,身边是小狗“美男子”,在普林斯顿时,他每天带它散步。你领我们到了他的灵前,打开柜门,见他的灵骨安在。我说“盈盈给爷爷磕头吧,当年他驮着你满处跑啊”。盈盈跪下,行了大礼。等她站起来,你一把揽她入怀,泪如雨下。相识二十多年,我从未见你落泪,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11年夏天再回国,他已入土为安。记得墓地设计好后,小雁曾发图片给我,我以为设计的极好,你回话说“越胜说好就好”。这话让我落泪。那块朴厚的米色墓碑造型自然,有种展翅欲飞的感觉。四周青山环抱,居高临下,巍然独立。碑上干干净净,一字不留,他想说的话尽在不言中,何况不落言诠,更有无穷意味。他生而轩昂磊落,其不朽已在简册,又岂在乎旷野荒城?小雁带我们去拜谒,说你也要来,让她拦住了,否则又是一番伤心,岁数大了,伤心不得。小雁告我,你已在他身边预留了位置,生不能长相守,死也要永相依。下午回到你那里,你约了张思之先生和胡舒立女士。见张先生风姿特秀,飘飘然若有仙气。舒立则丽人清新,快人快语,交谈间已见料理了几件杂务,一派杀伐决断。后来我们都成了好朋友,我想这是你送给我们的最好的礼物。
也就在那天,我觉出你叙事时有跳跃,小雁悄悄告诉我,你已患了阿兹海默症,尚在早期。有些病偏找上最不该得的人。杜普蕾患了慢性肌肉硬化症,那双把大提琴拉的“老鱼跳波瘦蛟舞”的手竟慢慢僵化,失去运动功能。我看过纪录她最后时日的片子,卷缩在轮椅中,秋风吹起满地的落叶,她让人推着,行走在凄迷的秋色里,我心好痛。而冰雪聪明的你,却会得这种怪症。或许,你就是要退回记忆深处,像格拉斯《铁皮鼓》中的那个孩子 ,弃绝一个群魔乱舞的世界。这又有谁知道?
13年再去看你,你虽未能叫出我的名字,但一下子叫出了雪的名字,你仍认得她。待扶你上轮椅去吃饭,你一下子伸手给我,表示要我扶你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明白。但丁的弗朗切斯卡说“最惨烈莫过于在悲苦的现在回忆甜蜜的往昔”。所以你不要这个悲苦的现在,退回到记忆深处,让过去成为现在,一切都是安美静好。甚至在你踏上天路里程时,你也心明如镜。在你停止进食后,小雁问你“妈妈,你还想多活些日子吗”?你点头,“那我们就去医院,在那里不吃饭可以打吊针”,你坚决摇头拒绝。“那你就得好好吃饭,我们就在家里,哪也不去”,你更坚决地点头应诺。但终归已无力进食,就那样酣酣睡着,安详地走了。
九个月后,你赶到天山陵园,和他会合,从此永不分离。他离开你,走了十年,你追上他只用九个月。就像那天我们在河边散步,他驮起盈盈大步流星往前赶,你说他走得快,走不远的。果然,拐过弯就见他站在桥下阴凉里擦汗,等着我们。是啊,他动身早,却走不远,从前在你心里,现在在你身边。
呜呼,朱洪,我非不知大道移化,生死更替之理,然哲人萎谢,故友凋零,怀念畴昔,不免伤怀涕落。行者寒露沾衣,居者焉能安卧?我们暂寄此世,心怀感念。等你们吹起笛,我们就起舞。你们唱起哀歌,我们就哭泣。
朱洪,朱洪,我们会想你。
2016年清明合葬
耶稣基督说:“我拿什么比这世代呢?好像孩子坐在街上招呼同伴,说:我们向你们吹笛,你们不起舞,我们唱起哀歌,你们不哭泣”(《马太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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