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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13 March 2024

也说歧视


 严歌苓 RFA 20240308

最近“歧视”事件频发。先是日本,两位餐馆老板先后挂牌,拒绝接待中国客人。再是伦敦,网红钢琴家与华裔青年的冲突。就在前几天,新加坡航展拒绝中国人登机。我的同胞在类似场合中都是一致的战斗姿态,一致的激愤面孔,一致的指控——“种族歧视”。(伦敦钢琴事件后,那位叫Meng ying 的女主角在事后反击时,说法是“民族歧视”)。

这些同胞让时空穿越,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童年的我蒙昧而不无敬畏地观望满街叱咤的红卫兵。  对于这种“腰里掖张牌,谁到跟谁来”的同胞,我近年也亲眼见证过。这张随时打出的王牌,当然就叫“种族歧视”。十年前,我的同胞们阔起来了,在全世界的热门景点“到此一游”。2014年的初秋,我在法兰克福皇帝大教堂有幸与他们相遇。那天是礼拜日,城中各天主堂都在皇帝大教堂汇聚。我们到达时,正值各教堂神职人员身着大礼服,打着该堂旗号,排队入场之时。皇帝大教堂的神父站立台前,颇有检阅之势。气氛之庄严凝重,感染了我们这些旅游散客,个个肃立在教堂最后一排座位后面,默然瞩目,似乎此时一句不够庄重的话都会造次这个群体。人们落座后,皇帝大教堂的神父开始布道,嗓音低徊而富有磁力,让我立刻想到神的代言人就应该是这副嗓音。

突然间,门外鹊起一阵喧哗。一个中国旅行团到达了,他们的大嗓门先于他们真身进入了这个肃穆的空间。接着,一个松散的人群进了教堂的前门,赶大集一样大声议论、谈笑,导游需用更大嗓门来确保他词句能抵达他们耳鼓。教堂门房是个六十多岁男子,也是一身黑色礼袍,企图将旅行团员们挡在门口,同时请求他们静默,或者等弥撒结束后再尽情观光。这队人马的音量非但不减,反而分贝爆炸:“种族歧视!”一旦纷争被提拔到了“种族”高度,旅行团便一应百合:“种族歧视!德国人种族歧视是有历史渊源的!…..”对于这样的同胞,我是真不愿相认,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有限制家丑外扬之责,便赶过去小声劝阻:何必非要选择这个时间观光呢?回答是,他们必须赶时间,一天的景点排列得滴水不漏。那一边,仍然在跟老门房抗议“种族歧视”,我的北京朋友来脾气了,说:“你们可以必选择去不歧视你们的地方呀!”这下旅游团冲我们来了:“纳粹走狗!”我们只能尽快撤退,不愿继续与这样的同胞共存同一空间,也生怕由此生发自我嫌恶:毕竟自己有着与他们相同的语言、肤色,与他们相似的样貌。

说到歧视,我想到三十年前。对于从美国中西部搬到旧金山的我,逛唐人街是一大乐事。旧金山唐人街有一百五十多年历史,始建于淘金年代(1850年代)。1880年代,爆发了迫害华人的骚乱,暴民们打砸掳掠,唐人街多处房屋被烧毁。那时白人对华人的称呼是“邪教徒”,并从体征和相貌上“科学”分析华人的劣等程度,认为华裔比非裔更低劣。二战中,中国与美国结为盟国,作家赛珍珠向罗斯福夫人几次提议,才取消了“排华法案”。这样沉痛的历史,让我想到,一个迁徙万里的民族,要怎样自尊自强才能变寄居者为主人公。旧金山唐人街保留着淘金时代建筑风貌,游旧金山的各国旅游团志在必逛。后来衍生出的两个新唐人街,始于第二、第三代华裔迁徙者,街道不再凸显异国风情,因此也就不那么游人如织,反倒是华裔居民的采买/聚餐的重地。我那时的家,离第二唐人街Clement St. 步行距离十五分钟,我每天下午完成写作,便漫步那里,买些晚餐所需的食材。街上的台湾饭店、江浙菜餐厅,粤菜馆、川菜馆、客家菜馆,沿Clement st那条不长的街道比邻排开相辅相生。舌尖上的乡愁,在此地大可缓解。 沿街也开着小型中国超市,时鲜蔬果都摆成露天排挡,一条街色香味俱全。

一天,我在一个小超市排队交款时,发现有人付的不是卡或现金,而是一种票证。一问,得知那是“Food Coupon” ,政府为特困户们发放的食品代金券。我走出超市,发现前面走着的正是那位五十多岁的男性特困户,拎着几分钟前还可做水族观赏的鱼类,钻入了一辆违规停泊街边的奔驰轿车。后来发现,这种开豪车吃纳税人白食的同胞,唐人街上多得是,并且,绝大部分是来自中国大陆的同胞。听到这种介绍,我脸上一热,就像听人讲自己家人的坏话。旧金山 的流浪者特多,因为此地四季温差不大,睡大街比较舒服,全国流浪者便云集到了这座美丽的海湾城市。但我很少在流浪汉里看到我的同胞,想来同胞们比其他族裔的流浪汉要来得聪明,好歹找个落脚处,反正有政府管吃,他们尽可以从五花八门的灰色收入里抠出银两,年积月攒, 终于在唐人街上做起大奔、宝马的主人。

我后来还听说,这类吃白食的中国同胞还以此开发出生意;将教堂救济特困人等的饼干、水果、起司拿到街边和地铁口摆地摊贩卖。地摊主多半是大妈和太婆,她们入教会的动机很单纯,就为了能定时领取白食。偶然有人揭发她们摊上货品的来源,指出她们缺损公德,抢了真正饥饿者的食粮,太婆大妈们便立刻成了老红卫兵,语言动作具有极强的攻击性,若对方坚持揭露真相,予以反攻,太婆大妈腰里掖的那张“种族歧视”老牌,就会作为王炸打出。假如我此刻看到这样的败类代表自己种族,我十有八九会以冲刺速度逃开。首先,她们被“天下者,我们的天下”之文化所化,所异化,我无力把他们按人类普世价值“化“回来,其次,对于其他族裔公民,我无力说清我与她们同宗同族而不同类。说到歧视,这类大妈太婆,以及那个“靠山吃山,靠政府吃政府“的奔驰车主们,不管他们属于哪个种族,都应当受到地球村全民歧视。

大妈太婆和奔驰车主们渐渐加固了其他种族人对我同胞们的恶劣印象。有次我的一个女友去一家奢侈品店购物,店里正在减价,折扣大得吓人,因而招引了大群平日不敢问鼎此店的人们。我的女友刚从货杆上拿下一件衣裙,她身边一个八十来岁的白人奶奶脱口而出:“Go back to your China!” 女友反应神速,脱口回道:”Go back to your grave!”白人奶奶带有严重种族成见,歧视是明显的,但她为什么刹那间就判断出我女友应该滚回的是中国,而不是台湾、韩国或日本?白种人对东亚人的相貌,大多会犯脸盲,并且我那位女友,穿着的考究不输给来美国“买买买”的日本人。那么老奶奶只能是从行为上直觉到我的女友来自中国大陆,也就是说,她感到这个东方女人的动作带有冲撞性,乃至攻击性。我小时看红卫兵们在街头草台子上跳舞,边跳边吼着如同口号的歌词。他们都是假军装,宽皮带,撸着袖子,动作非拳头即巴掌,台词是“滚他妈的蛋!”“我们粗胳膊粗腿大嗓门,今天上来了,就不下去了!”这类歌舞者,叫小将,小闯将,正是他们,要对我们民族损毁扭曲的审美观负责。他们老了,养出了伦敦那位大吼“Don’t touch her!”的闯将二代,把这种美丑颠倒的种族形象蔓延到世界各地。 最近几年,这类”小将”、“老小将”多起来了,他们像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样在世界各地大串联,吃着寄居国的白食,在远离祖国的各地“爱国”,在地球村各个角落巡视监察,以揪出“种族歧视”分子,与之战斗。难怪在我遥远的祖国国土上,流言弱弱地随风而走:文革又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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