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
晚清左淙棠进军新疆,沿途筑路栽树,其所植之柳,今尚有存者(史称“左公柳”)。那时湘人杨某(忘其名)曾有诗曰:大将西征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有人说,现在新疆地主引水灌田的所谓“坎儿井”,不是左过棠而是林则除。但“坎儿井”之创设,也是左宗棠开始的。“坎儿井”者,横贯砂碛之一串井,每 井自下凿通,成为地下之渠,水从地下行,乃得自水源程序处达于所欲溉灌之田,此因砂碛不宜开渠,矣阳之下,水易干涸,故创为引水自地下行之法。水源程序往 往离田甚远,多则百里,少亦数十里,“坎儿井”隔三四丈一个,从飞机上俯瞰,但见黑点如连珠,宛如一道虚线横贯于砂碛,工程之大,不难想见;所以又听说, 新省地主计财产时,往往不举田亩数而举“坎儿井”之数,盖地广人稀,拥田多不为奇,惟拥有数百乃至数千之“坎儿井”者,则开井之费已甚可观,故足表示其富 有之程度也。此犹新省之大牲畜主,所有牛关亦不以数计,而以“山”计;何谓以“山”计?据言大“把爷”羊群之大,难于数计,每晚放牧归来,仅马铃薯羊群入 山谷,自山顶望之,见谷已满,即便了事。所以大“把爷”计其财产时,亦不曰有牛羊若干千百头,而曰有牛羊几山。
本为鲜卑民歌,从鲜卑语译成汉文的《敕勒歌》,其词曰:“敕勒川,阴山下;天如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前人评此歌末句为 “神来之笔”,然在习惯此咱生活之游牧民族,此实为平凡之现实,不过非有此生活实感者,也道不出这一句的只字来。此种“风吹草低见牛羊”之景象,在今日南 北疆之大草原上,尚往往可见。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丰茂的牧草,高及人肩,几千牛羊隐在那里啃草,远望如何能见?天风骤来,丰草偃仰,然后知道还有那么多牛 羊在那里!
新疆是一块高原,但在洪荒时代,她是中亚的大内海的一部分。这一苍海,在地质这上的哪一纪始变为高原?正如亚洲之边缘何时断离而为南洋群岛,同 样尚未有定论。今新省境内,盐碛尚所在有之。昔年自哈密乘车赴吐鲁番,途中遥见远处白光一片,似为一个很大的湖泊,很是惊异,砂碛中难道竟有这样的大湖 泊?及至稍近,乃辨明此白皑皑者,实非流动之水而为固体之盐。阳光逼照,返光甚强,使人目眩。因新疆古为内海,故留此盐碛。然新省之盐,据谓缺少碘质,迪 化的讲究卫生的人家都用苏联来的精盐。又盐碛之盐,与支南之岩盐不同;岩盐成块如石,而盐碛之盐则为粒状,粗细不等,曾见最粗者如棋子而形方,故食用时尚 须略加磨捣。
吐鲁番地势甚低。新疆一般地形皆高出海面一二千公尺,独吐鲁番低于海面数百公尺,故自全疆地形而言,吐鲁番宛如一洞。俗谓《西游记》所写之火焰山,即 今之吐鲁番,则其热可想而知。此地难分四季,只可谓尚有寒暑而已。大抵阳历正二三月,尚不甚热,白天屋内须有薄棉,晚上还要冷些;五月以后则燥热难堪,居 民于正午时都进地窖休息,仅清晨薄暮始有市集。以故吐鲁番居民家家有地窖,街上跨街搭荫棚,间亦有种瓜果葡萄盘缘棚上者,市街风景,自有一格。最热之时, 亦在阳历七八月,俗谓此时壁上可以烙饼,鸡蛋可以晒熟;而公安局长蹲大水缸中办公,则我在迪化时曾闻吐鲁番来人言之,当必不虚。
然吐鲁番虽热,地宜植棉,棉质之佳,不亚于埃及棉。又多产蔬菜水果。内地艳称之哈密瓜,其实不尽产于哈密,鄯善与吐鲁番皆产之,而吐鲁番所产尤佳。石 榴甚大,粒粒如红宝石。葡萄在新疆,产地不少,然以吐鲁番所产,巴名全纡。无核之一种,虽小而甜,晒为干,胜于美国所产。新疆有民谣曰:“吐鲁番的葡萄, 哈密瓜;库车的杨姑,一朵花。”(《新疆图志》亦载此谣)然则哈密之瓜,固有其历史地位。惟自马仲英两度焚掠而后,哈密回城山面废墟,汉城亦萧条冷落,未 复旧观,或哈密之瓜亦不如昔年乎?这可难以究诘了。民谣中之“库车”, 南疆,即古龟兹国,紫羔以库车产者为最佳;“杨姑”,维吾尔少女也。相传谓库车妇人多美丽,故民谣中如是云尔。库车居民多维吾尔族(即元史所称畏兀儿 族)。不仅库车,南疆各地皆然。
迪化自春至秋,常有南来燥热之风,云是吐鲁番吹来,故俗名“吐鲁番风”。吐鲁番风既至,人皆感不适,轻则神思倦怠,重则头目晕眩,且发烧;体虚者甚至 风未到前三四日即有预感。或谓此风来源实不在吐鲁番,面地南疆塔里木盆地之大戈壁,不过经由吐鲁番,逾天山缺口之大坂城而至迪化耳。大坂城者,为自吐鲁番 到迪化所过的天山一缺口,然已甚高;过大坂城则迪化已在脚下,此为自南路进迪化之一要隘。
忆《隋书》谓炀帝得龟兹乐,列为燕乐之一,此后中国燕乐,龟兹乐实居重要部分。古龟兹国,即今新疆库车县。龟兹乐何如,今日新疆维族之音乐歌舞是否与 龟兹乐相似,颇难猝下断语。盖自伊斯兰教代佛教而后,天竺文物,澌灭殆尽;今日新省维吾尔民族之歌舞,与中亚各民族之歌舞想相近似。迪化每有晚会,往往有 维族之歌舞节目;男女二人,载歌载舞,歌为维语,音调颇柔美,时有顶点,则喜悦之情,洋洋欲溢,舞容亦婉约而雍穆;盖在维族的民族形式歌舞中,此为最上乘 者。据言,此旧为男女相悦之歌,今倚旧普而填新词,则已变男女相悦而为政治之内容矣。以我观之,旧瓶新酒,尚无牵强之痕迹。我曾问维族人翻译哈美德:“新 词是谁的手笔?”他答道:“也不知是谁,大概是许多人集体一的作品。”
维语为复音语文,其字母借用亚剌伯文的字母。书写时,横行而自右至左,外行人视之,似甚不便,然彼人走笔如飞,形式且极美丽。文法不甚复杂,曾习他种 外国语者,用功半年,即可通晓。在新疆,虽有十四民族,然维吾尔语,实为可以通行全疆之语言,此因维族人数约占全疆总人口之半,其他各少数民族大都晓维 语;哈萨克族人口在全疆仅次于维族,其语文与维语大同小异,其字母,亦为亚剌伯文字母。迪化每开大会,演说时例须用三种语言,即汉,维,及蒙古语,平常的 集会,为节省时间,仅用汉、维两种语言,则因蒙族人在迪化者倘不解汉语,大概都能懂维语。
迪化在阳历十月初即有雪。但十月天气最佳,可说是“寒暖适中”。十二月后始入政党的寒冬,积雪不融,大地冻结,至明年四月初始解冻(有时为三月中 旬)。冬季少风,南方冬季西北风怒吼之景象,以我所得短暂之经验而言,在迪化是没有的。然而冬季坐车出门,虽在无风之日,每觉寒风刺面入骨,其凛洌十倍于 南方的西北风,此因户外空气太冷之故。室内因有大壁炉,且门窗严闭,窗又为双层,故融暖如春,然而门窗倘有罅缝,则近此罅缝之处,冷风如箭,触之战栗;此 亦非风,而因户外空气太冷,冷故重,觅罅缝而钻入,其劲遂似风。室内铺厚毡,亦以防寒气从地板之细缝上侵。关西大汉张仲实实素不怕冷,在家时洋服内仅穿毛 线衫裤,无羊毛内衣,某日忽觉腿部酸痛,举步无力,此为腿部受寒之征象,然不明寒气从何来;越一日始发现寒气乃从书桌下来,盖书桌下之地毡一角上翘,露出 地板之罅缝,寒气遂由此浸润。北方人常言地气冷,故下身所穿必须较上身为多,必解冻以后,乃可稍疏防范。三月中,有时白天天气温颇高,往往见迪化人上身仅 穿一单衫而下仍御厚棉裤。
最冷的日子通常在阴历年关前后;白天为零下二十度,夜间则至四十余度。此为平均的气温。在此严寒的季节,人在户外半小时以上,皮帽、大衣领皮、眉毛、 胡须等凡为呼吸之气所能接近之处,远望雾气蒸腾;此亦非雾,而为口气凝成,真所谓“嘘气成云”了。驴马奔驰后满身流汗,出汽如蒸笼,然而腹腔下毛端,则挂 有冰球,累累如葡萄,此因汗水沿体而下,至腹下毛未及滴落,遂冻结为珠,珠复增大,遂成为冰葡萄。
地冻以后,积雪不融,一次一次雪下来,碾实冻坚,平时颇多坎坷的路面,此时就变成了平坦光滑,比任何柏油路都漂亮。所以北方赶路,以冬季为最好。在这 时候,“爬犁”也就出现了。“爬犁”是土名,我们的文诌诌的名称,就是“爬犁”。迪化的“把爷”们,冬季有喜用“爬犁”者。这是无轮的车,有滑板两支代替 了轮,车甚小,无篷,能容二人,仍驾以马。好马,新钉一付高的掌铁(冬季走冻结的路,马掌铁必较高,于是马也穿了高跟鞋),拖起结实的“爬犁”,在光滑的 并雪地上滑走,又快又稳,真比汽车有意思。但“爬犁”不宜在城中热闹处走,最好在郊外,在公路上。维族哈族的“把爷”们驾“爬犁”,似乎还是娱乐的意味 多,等于上海人在夏天坐车兜风。我有一首歪诗记之:
纷飞玉屑到帘栊,大地银铺一望中;初试爬犁呼女伴,阿爹新买玉花骢。
北方冬季少霜。如有之,则其农厚的程度迥非南方人所能想象。迪化冬季亦常有这样的严霜。晨起,忽见马路旁的电线都变成了白绒有彩绳,简直跟耶诞节人们 用以装饰屋子或圣诞树的比手指还粗些的白绒彩绳一样。尤其是所有的树枝,也都结起银白的彩来了。远望就同盛开了的银花。如果树多,而又全是落叶树,那么, 银白一片,宛如繁花,稼艳的风姿,和盛开的樱花一般——而樱花尚无其洁白。此种严霜,俗名“挂枝”,不知何所取义,或者因其仅能在树枝上见之,而屋面地上 反不能见,故得此名。其实霜降普遍,并非独厚于“枝,不过因为地上屋子面皆已积雪,本来是白皑皑的,故遂不觉耳。但因其“挂枝”,遂产生了神话:据说天山 最高之博格达峰为神仙所居,有冰肌雪肤之仙女,为怜冬季大地萧条,百花皆隐,故时以晶莹之霜花挂到枝头。此说虽诞,然颇有风趣,因亦记以歪诗一首:
晓来试马出南关,万树银花照两间。昨夜挂枝劳玉手,藐姑仙子下天山。
照气候说,新疆兼有寒带、温带以及亚热带的气候。天山北麓是寒带,南麓哈密、鄯善一路(吐鲁番因一个洞,作为例外)是温带,而南疆则许多地方,终年只 须穿夹,是亚热带的气候了。但橘、柚、香蕉等,新疆皆不产,或者是未尝试植,或者也因“亚热带”地区,空气太干燥之故,因为这些终年只须穿夹的地方,亦往 往终年无雨,饮水、灌田的水,都赖天山的万年雪融化下来供给人们。除了上述数种水果外,新疆可以吃到各种水果,而尤以瓜、苹果、梨、桃为佳。瓜指甜瓜,种 类之多,可以写成一篇文章;“哈密瓜”即甜瓜之一种,迪化人称为甜瓜,不称为哈密瓜。 是大如枕头的香瓜,惟甜脆及水分之多,非南方任何佳种香瓜所可及。此瓜产于夏初,窖藏可保存至明年春末;新疆人每谓夏秋食此瓜则内热,惟冬日食之,则“清 火”。苹果出产颇多,而伊犁之二台所产最佳,体大肉脆,色味极似舶来的金山苹果,而香过之。二台苹果熟时,因运输工具不够,落地而腐料于果林中者,据云每 每厚二三寸。在伊犁,大洋一元可购百枚;惟运至迪化,则最廉亦须二三毛一个。
梨以库车及库尔勒所产最佳,虽不甚大,而甜、脆、水分多,天津梨最好者,亦不及之。梨在产地每年腐料于树下者亦不可胜计,及运至迪化,则每元仅可得十 枚左右。南疆植桑之区,桑椹大而味美,有黑色白色两种;惟此物易烂,不能远至他处。据言当维族人民之游手好闲者,每当桑椹熟时,即不工作,盖食桑椹亦可果 腹;桑椹在产地,人可随意取食,恣意饱啖,无过问者。
初到哈密,见有“定湘王”庙,规模很大,问了人,才知这就是城隍庙。但新疆的城隍何以称为“定湘王”,则未得其解。后来又知道凡汉人较多的各城市中都 有“定湘王”者,本为湖南之城隍,左公部下既定新疆,遂把家乡的城隍也搬了来了。今日新疆汉族饮食内地各省之人,湘籍者初不甚多,然“定湘王”之为新疆汉 族之城隍如故。
迪化汉族,内地各省人皆有,会馆如林,亦各省都有;视会馆规模之大小,可以约略推知从前各该省籍人士在新省势力之如何。然而城隍庙则仅一个,即“定湘 王庙”是也。每年中元节,各省人士追荐其远在原籍之祖先,“定湘”庙中,罗天大醮,连台对开,可亘一周间。尤为奇特者,此时之“定湘王”府又开办“邮 局”,收受寄给各省籍鬼魂之包裹与信札;有特制之“邮票”,乃“定湘王府”发售,庙中道士即充“邮务员”,包裹信札寄递取费等差,亦模拟阳间之邮局;迷信 者以为必如此然后其所焚化之包裹与信札可以稳度万里关山,毫无留难。又或焚化冥镪,则又须“定湘王府”汇兑。故在每年中元节,“定湘王府”中仅此一笔“邮 汇”收入,亦颇可观。
昔在南北朝时,佛法大行于西域;唐初亦然,读三藏法师《大唐西域记》已可概见。当时大乘诸宗皆经由西域诸国之“桥梁”而入东土,其由海道南来者,亿惟 达摩之南宗耳。但今日之新疆,则除蒙族之喇嘛外,更无佛徒。汉人凡用和尚之事,悉以道士代之。丧事中惟有道士,而佛事所有各节目,仪式多仍其旧,惟执行者 为道士而已。蒙族活佛夏礼圆寂之丧,道士而外,亦有喇嘛数人。
伊斯兰教何时始在新疆发展而代替了从前的佛教,我没有作过考据,然而狂想起来,当在元明之交。道士又在何时代行和尚职权,那就更不可考了,猜想起来, 也许是在清朝季世汉人又在新疆站定了脚跟的时候。但当时何以不干脆带了和尚去,而用道士,则殊不可解,或者是因为道士在宗教上带点“中间性”罢?于此我又 连带想起中国历史上宗教争论的一段公案。南北朝时,佛法始来东土,即与中国固有之道教发生磨擦,其间复因北朝那些群主信佛信道,时时变换,以至成为一件大 事。但自顾欢、慧琳、僧绍、孟景翼等人一场无聊的争论以后,终于达到“三教”原是“一家”的结论;然而这种论调,也表示了道教在当时不能与佛教争天下,故 牵强附会,合佛道为一,又拉上孔了作陪,以便和平共处;故当时释家名师都反对之。不谓千年以后,伊斯兰教在西域既逐走佛徒,和尚们遗下的那笔买卖,居然由 道士如数顶承了去,思之亦堪发嚎噱。
然道士在新疆,数目不多,迪化城内恐不满百,他处更无足论。变通人家丧事,两三个道士便已了事。此辈道士,平日儿与俗家人无异。
新疆汉族商人,以天津帮为巨擘。数百万资本(抗战前货币之购买力水)者,比比皆是。除迪化有总店,天津有分庄而外,南北疆之大城市又有分号。新疆之土产经由彼等之手而运销于内地,复经由彼等之手,内地工业品乃流入于新疆。据言此辈天津帮商人,多杨柳青人,最初至新省者,实为左宗棠西征时随军之负贩,当 时称为“赶大营”。左西征之时,旷日持久,大军所过,每站必掘井,掘井得水必建屋子,树立小小之市集,又察各该处之土壤,能种什么即种什么。故当时“赶大 营”者,一挑之货,几次转易,利即数倍,其能直至迪化者,盖已颇有积累。其魄力巨大者,即由行商而变为坐庄。据言此为今日新疆汉族巨商之始祖。其后“回 疆”既定,“赶大营”已成过去,仍有“冒险家”画依样之葫芦,不辞关山万重,远道而往,但既至镇西或迪化,往往资斧已罄,不能再贩土产归来,则佣工度日, 积一二年则在本地为摊贩,幸而获利,足可再“冒险”矣,则贩新省之土产,仍以一次,咱们十年亦可成富翁,在迪化为坐庄矣。但此为数十年前之情况,如此机 会,早成过去。
抗战前,新省对外商运孔道,为经镇西而至绥边,有绥新公路,包头以东由由铁路可抵天津;此亦为新疆多天津高人之一因。抗战后,绥新公路为新省当局封锁,表面理由是巩固边防。目前新省对外商运,已经有组织地集中于官商合办之某某土产公司之手,情况又已不同。
博格达山为天山之最高峰。清时初定天山南北路后,即依前朝故事,祭博格达山。据《新疆图志》,山上最古碑为唐代武则天所立。其后每年祀典,率由地方官行之,祭文亦有定式,《新疆图志》载之。
博格达山半腰有湖(俗称海子),周圆十余里,峭壁环绕,水甚清,甚冷;此处在雪线之下,故夏季尚可登临,自山麓行五十余里即到。自此而上,则万年雪封 锁山道,其上复有冰川,非有特别探险装备,不能往矣。山巅又有一湖,较山腰者为大。当飞机横越天山时,半空俯瞰,此二湖历历可睹,明亮如镜。《新疆图志》 谓山上积雪中有雪莲,复有雪蛆,巨如蚕,体为红色,云可合媚药。二十九年夏,有友登博格达,在山腰之湖畔过一宿。据云并不见有雪莲有雪莲雪蛆,亦无其他奇 卉异草,珍禽瑞兽,惟蚊虫大而且多,啮人如锥刺耳。湖边夜间甚冷,虽当盛夏,衣重裘尚齿战,乃烧起几个火堆,卧火旁,始稍得寐。又山腰近湖处且庙,道士数 人居之,不下山者已数年,山下居民每年夏季运粮资之,及秋,冰雪封山,遂不能闻问,俟来年夏季再上山探之。在全疆,恐惟此道士为真能清苦。诗以记之:
博格达山高接天,云封雪锁自年年。冰川寂寞群仙去,瘦骨黄冠灶断烟。(其一)
发莲雪蛆今何在?剩有□蚊逐队飞。三伏月圆湖畔夜,高烧篝火御寒威。(其二)
雪莲有无,未能证实,然天山峭壁生石莲,则余曾亲见。诹迪化约百余公里,有白杨沟者,亦避暑胜地,余曾往一游。所谓“白杨沟”,实两山间之夹谷耳,范 围甚大,汽车翻越数山始到其地。此为哈族人游牧地,事前通知该管之“千户长”,请彼导游艺机,兼代备宿夜处。“千户长”略能汉语,备马十余匹,请客人作竟 日之游,出“白杨沟”范围,直抵焉耆境之天山北麓。途次经过一谷,两岸峭壁千仞,中夹道长数里,山泉潺潺,萦回马足;壁上了无草木,惟生石莲。此为横生于 石壁之灌木,叶大如掌,形亿桐叶,白花五六瓣甚巨,粗具莲花之形态,嗅之有浓郁之味,似香不香,然亦不恶。询之“千户长”可作药用否?渠言未知可作何用, 惟哈密瓜族 人间或以此为催生这剂,煎浓汤服。石莲产深谷,盖不独白杨沟有之。
夏季入山避暑,宿蒙古包,饮新鲜马乳,是新疆摩登乐事。但亦游牧民族风尚之残余。维、哈两族之“把爷”每年自季必率全家男女老小,坐自家之大车,带蒙 古包、狗,至其羊群所在之山谷,过一个夏季的野外生活。秋凉归来,狗马皆肥健,毛色光泽如镜子面,孩子们晒成古铜色,肌肉结实。
马乳云可治肺病胃病;饮卫个夏季的马乳,据云身必健硕,体重增加。但此恐惟在山中避暑饮之,方有效验;盖非马乳之独擅神效,亦因野外生活之其他有益条 件助成之也。维、合族人善调制马乳,法以乳盛革囊中,摇荡多时,略置片刻,又摇之,如是数回,马乳发酵辄醉。初饮马乳者,常觉不惯,然经过一时期,遂有深 嗜,一日可进十数大碗,而碗,而饭量亦随之增加。然马乳新鲜者,城中不易得。马肉制之腊肠,俗名马肠子,维、哈、蒙等族所制者甚佳。据云,道地之马肠子, 乃用马驹之肉,灌入肠管后挂于蒙古包圆顶开口通风之处,在风干之过程中,复赖蒙古包中每日自然之烟熏,——盖包中生火有烟,必从顶上之孔外出也。马肠子佳 者,蒸熟后色殷红,香腴不下于金华火腿。避暑山中者,倘能骑马爬山,饮马乳,食馕(一种大饼),佐以自制之奶皮(即牛乳蒸热后所结之奶皮)、草莓果酱、马 肠子、葡萄、睡蒙古包,则空气、阳光、运动、富于养分之饮食,一切都有,对于身体的益处是不难想象的!
维族哈族人有嗜麻烟者,犹汉族人之嗜鸦片。麻烟比鸦片更毒,故在新省亦悬为厉禁。麻烟自印度来,原状不知如何,但供人吸用者则已为粉状,可装于荷包中,随时吸食。因其简易,为害更烈。
食麻烟后,入半醉状态,即见种种幻象;平日想念而不可多得之事物,此地好纷陈前后,应接不暇。嗜钱财者即见元宝连翩飞来,平常所未为见而但闻其名之各 种珍宝,此时亦缤纷陆离,俯拾好是;好色之徒则见粉白黛绿,围绕前后,乃至素所想念之良家子亦姗姗自来,偎身俯就。人生大欲,片刻都偿,无知之辈,自当视 为至乐。旁人见食麻烟者如醉如痴,手舞足蹈,以为癫疯,而不知彼方神游于极乐幻境内。既而动作停歇,则幻境已消,神经麻痹而失知觉。移时始醒,了无所异, 与未吸食同。
然而多次吸食之后,即可成瘾;瘾发时之难受,甚于鸦片毒者。同时,肺部因受毒而成喘哮之病,全身并节炎肿,毒入脊髓,伛偻不能挺立,不良于行;到这阶段,无论再食与否,总之是去死不远了。
维哈族人之嗜赌博者,以羊骨为博具,掷地视骨之正反,以定输赢。据说他们结伴贩货从甲地至乙地,在途中往往于马背上且行且赌,现金不足,则以货物作抵押,旅途未终,而已尽丧所有则转为博进者之佣工,甚至以佣工若干年作为赌注而作最后之一掷者。
维吾尔(元史称畏兀儿)族人口占全疆总人口之半数,南疆居民,什九为维族。奉伊斯兰教。旧时阿訇(教中长老)集政教大权于一身,教长同时即为一部落或 一区域之行政首长。今则阿訇惟掌教,不复能过问地方行政矣。维族人兼营商业,游牧,及农业;手工业(如裁缝,木匠,泥水,织毯等,)亦多彼族中人。南疆所 产之绸,色彩鲜艳,图案悦目,亦多为维族工人所织造。
在文艺美术方面,维族人具有天才,土风歌舞,颇具特色,此不赘言。尝观一出由民间故事改编之短剧,幽默而意味深长,实为佳作。此种民间故事,大都嘲笑 富而不仁之辈。短剧内容,写一富人路遇一穷人,穷人向彼行乞,富人不应,且骂之。既而同憩于路侧,穷人徐问富人何来,将赴何处,且进以谀词。富人大喜,乃 夸其家宅之美,夸其子,夸其骆驼,终乃夸其所爱之狗。穷人随机应变,亦盛赞其房屋之美轮美奂,其子之多才多艺,其骆驼之健硕,其狗之解人意。富人大喜。穷 人乃乘间复请周济。富人怫然掉头不顾。二人于是无言。富人解行囊,取馕食之,不能尽,则以所余投□路旁一野犬,穷人至是复气分一小块馕,富人仍不肯,谓宁 投□狗食,不与汝懒虫,荷囊而起,将行。穷人忽思得一计,遂追语之曰:你不是有一条很好的狗么?我适从你家乡来,见你的狗已死。富人大惊,问故。穷人曰: 因为你的狗吃了你那匹骆驼的矸,所以死了!富人更惊,复问骆驼何故致死。穷人曰:因为你的儿子死了,你的妻杀骆驼以祭你了。富人惊极而号哭,复问子何因 死。穷人曰:因为你的家中失火,你的儿子被烧死了。至是,富人大哭,捶胸□发,如中风狂,尽弃其行囊,并自褫其衣,呼号痛哭而去。穷人大喜,乃尽取富人之 行囊、衣物,坐于道旁,从行囊中取馕食之,未尽一枚,而富人已大呼而来,指穷人为偷儿,夺还各物,且将夺春手中之余馕。穷人急逃,富人追之,幕遂下。维族 风俗,杀骆驼致祭,乃最郑重之典礼,又谓狗信骆驼肝必死。
维族乐器,有长颈琵琶(四弦),鼓,箫,琴(铜丝之弦甚多,而以小竹片鼓之,广东人亦常用之,称为洋琴)等数事。所谓长颈琵琶者,实似一曼陀令,而颈特长,在三尺以上;意谓当别有名,但曾询翻译人哈美德,则云是琵琶。或者吾人今日习见之琵琶已经汉化乎。
给族人席地而坐。炕之地位占全室过半有强,或竟整个房间是一大炉,炉上铺毡,毡上理有大坐垫。有矮几,或圆或长方。维族人上炕坐时,足上仍御牛皮软底 靴,实则此为袜子;下炕则加牛皮鞋,无后跟,与吾人之拖鞋相仿,出门迹御此鞋。长袍左衽,无钮扣,腰束以带。头上缠布,或戴无帽结之瓜皮小帽,帽必绣花, 面甚小,仅覆头顶之一部。至于戴打乌帽,穿长统靴。
日常饮食,为牛乳、羊肉、馕、奶皮、酥油、水果、红茶,而红茶中例必加糖。菜肴中甚少菜蔬。待客,隆重者宰一羔羊,白煮,大盘捧上,刀割而食。主人倘 割取羊尾肥脂以手塞客人口中,虽系大块,客人须例张口承之,不得以手接取徐徐啮食,更不得拒而不受。盖此为主人敬客之礼,不接受或不按例一口吞下者即为失 礼。客人受后,例须同样回敬主人。
所谓“抓饭”者,乃以羊油蒸饭,又加羊肉丁与胡萝卜(黄色)丁子;因其非羊油炒饭,而为蒸饭,故虽似炒饭而味实不同。俄国风之“萨莫伐”在新疆颇为流行,有钱之维族人家都置一具。盖嗜饮红茶,维哈及其他各民族皆然也。
新疆十四民族,除汉族外,维族兼营农业、商业、牧畜、手工业,已如上述。蒙族及哈族则以游牧为主。哈族在北疆居近汉人众多之大城市者,亦种地,惟视为 副业;种地不施肥,用休耕制,下种后即自驱羊入山,不复一顾,待秋收时再来收割,有多少算多少。据闻南疆维族人之养蚕者,亦如我们之养野蚕然,蚕置桑树 上,即不复措意,蚕及时成茧,亦在树上。此因南疆气候温和又无雨,故得如此便宜省事也。蒙族多逐水草而游艺机牧,故小学亦设蒙古包中草药,跟着他们一年迁 徒数次。
余如柯尔柯斯、泰阑其、泰吉克、塔塔尔等族,本皆为中亚细亚民族,今在苏联中亚境风亦有诸族在新省者尚多在游牧阶段。锡伯、索伦二族,乃保存礤自族之语言,然能汉语及维语者甚多。人谓引族人习语言,特有天才。
所在说南疆之罗布淖尔尚有最原始之小部落在焉。此为水上居民,住罗布淖尔中,与其他人民几无往来,不知牲畜,惟恃捕取罗布淖尔之鱼介为食;人数无确 计,度不过数百人而已。罗布淖尔在南疆大戈壁之一端,塔里木河注入之;此一带为其他民族所不到,故此小上部落尚能自生自息,保留其原始状态。
游牧民族多喜养狗,盖警卫羊群,管束羊群,皆在赖于狗。而庞大骆驼队中亦必有狗若干头任巡哨纠察之责。新省之游牧民族既多来自他处,来时携狗自随,是 故新省之狗,种类亦甚多。大概而言,有蒙古种、西藏种各式中亚种,及此诸种之混血种,凡此皆为帮人办事的狗。再加以汉人豢畜供玩弄之叭儿种,形形色色,不 可究诘;我尝戏语,狗与甜瓜在新省种类之多,恐甲于全国。
迪化人家,几乎家家有狗。此种狗,半为供玩弄而豢养。自南梁(即南郊)至城门之一段路上,群狗竟分段而“治”。倘有他段之狗走过其“地盘”,必群起而 吠逐之,直到其垂尾逃出“界线”而后已。因此,狗的行动范围,颇受限制,除非跟了主人同走。然此种无理取闹的狗们,都为叭儿种或其混血种;至于禀有“九人 办事”的天性的猎狗族类,则无此习气。
野羊又名黄羊,毛直而长,佳者可以羼入狐坎中混充狐之腹皮。黄羊跳走甚速,在无边之戈壁滩上,虽小跑车亦不能追及之。黄羊肉又甚鲜美。猎黄羊须用合围 之法,侦得春群居之处,四面包围击之;若二三人出猎,往往不能有所得。盖黄羊甚为机警,目力甚好,人在二三里外,黄羊即见之。
迪化是省会,饮食娱乐之事自然是五花八门的了。汉族人开的酒馆,大抵是混合了山东、陕西、天津各帮烹调的手法,可以“北方菜”目之,然厨子则多甘肃 籍。城里有一家自“川菜馆”的,据试过的人说,毫无川菜风味;或亦可说,仅在菜单上看得见川菜风味。至于官场大宴会,倘用中菜,还由“北方味”的馆子来承 办,可异者竟有烧烤乳猪,而且做得很好。但挂炉鸭子则从未见过,简直绝对不用鸭子,有时用鹅。冷盆极多。倘是一席头等的共,氖和冷盆多至二三十个,圆桌面 上排成一圈。这许多冷盆,例必杂拦而食之,故有一大盘居中,为拦菜之用。冷盆中又必有“龙须菜”。亦有海参,则为苏联货。有鱼翅。此外各种海味则因抗战后 来源断绝,已不多见。乌鲁木齐河中产一种鱼,似属鲇鱼一类,尚为鲜美,此为迪化唯一可得之鲜鱼。
“汉菜”而外,有清真教门馆与俄国式西菜。
娱乐 之事,除各种晚会外,惟有电影与旧戏。电影字皆为各族文化促进会办的俱乐部附设,苏联片为多,国产片仅有抗战前的老片子偶有到者。
旧戏园有五六家,在城内。主要是秦腔,亦有不很纯粹之皮黄。故李主席寿辰,曾在省府三堂演旧戏;据说这是迪化最好的班子,最有名的角儿,所演为皮典。 但我这处行人看来,也已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汉族小市民喜欢听秦腔。城内几家才唱秦腔的戏园,长年门庭如市。据说此等旧戏园每三四十分种为一场,票价极 低,仅省票(新省从前所通用之银票,今已废)五十两(当时合国币一分二厘五),无座位,站着看,屋小,每场容一百余人即挤得不亦乐乎;隆冬屋内生火,观戏 者每每汗流浃背,幸而每场只得三四十钟,不然,恐怕谁亦受不住的。电影票价普通是五毛三毛两种,座位已颇摩登。然因所映为苏联有声片,又无翻译,一般观众 自难发生兴味,基本观众为学生与公务员。
电影院戏园皆男女分座。此因新省一般民众尚重视男女有别之封建的礼仪也。但另一方面,迪化汉族小市民之妇女,实已相当“解放”;妇女上小茶馆,交男 友,视为故常,《新疆日报》所登离婚启事,日有数起,法院判离婚案亦宽,可谓离婚相当自由。此等离婚事件之双方,大都为在戏园中分坐之小市民男女。这也是 一个有趣的对照。归化族(即白俄来归者)之妇女尤为“解放”,浪漫行动,时有所闻,但维哈等族之妇女就不能那么自由了,因为伊斯兰教义是不许可的。然又闻 人言南疆库车、库尔勒等地风气又复不同,维族女子已嫁者,固当恪守妇道,而未嫁或已寡者,则不以苟合为不德云。
[附记]此篇大概写于一九四○年冬或一九四一年初夏,后来发表于一九四二之《旅行杂志》。我于一九四○年五月出新疆,到延安住了几个月,于同年初冬到 重庆。那时候,重庆的朋友们正担心着杜重远和赵丹等人的安全(我离新疆时,杜已被软禁,赵等尚未出事,后来延安,知道杜、赵等皆监禁,罪名是勾通汪精卫, 无人置信;足见盛世才实在不能从杜、赵的言行中找到其他的证据,只好用这个无人相信的莫须有罪名来逮捕他们),纷纷向我问起,我的回答是很率直的,我揭穿 了盛世才的假面具。有一次,在重庆的外国记者多人(其中有好几位是很进步的)找我谈新疆情形,由龚澎同志介绍,并任翻译;谈完以后,有一位记者问我能不能 发表?我回答,可以用背景材料的形式发表,不要用访问记的形式。为什么我这样回答。原因是,一,当时我自和沈老(钧儒)、郭老(沫若)及韬奋,一同写信给 盛世才,要求释放杜、赵等人的工作;二,当时盛世才是俄联共(中共)的假面具还戴着,盛和蒋介石还有矛盾,公开发表还不到时候。但是,另一方面,我以为盛 世才的欺诈行为对(那时的重庆、成都昆明等地)青年知识分子所起的欺骗,因为两年前杜重远为盛所欺,写了两本小册子,歌颂盛世才(许多青年对盛的极大幻 想),有加以消解的必要。由于上海,我写了这篇〈〈新疆风杂忆〉〉。但发表时,有些字句被国或删或改,但不知何故,单行本印出来时仍然是〈〈旅行杂志〉〉 发表时的样子。现在冷饭重炒,字句上我再作小小的修改。
此篇所述新疆的风土习俗,在今天看来,已成陈迹。但从这里也可以对照出来,解放后的新疆的工业农业、文化教育事业的飞快发展,真是一日千里,史无前例;这是中国工产党在少数民族地区的正确政策和英明领导的实例之一。
1958年11月16日,茅盾记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