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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21 March 2018

东欧国家拒收中东难民的背后

这一两年,不止一次地在电视上看到,瑞典首相斯特凡•勒文(Stefan Lofven)在欧盟会议上脸红脖子粗地吵架,痛斥拒绝接收难民的东欧四国——波兰、匈牙利、捷克和斯洛伐克。我们这位社民党首相原是一位工会主席,被认为协调能力出众,在调解劳资纠纷方面卓有成就。
然而,即使是最善于协作的瑞典首相,现在也无法与东欧四国妥协了。在难民问题上,欧洲向世界呈现出极为对立的两副面孔:西欧的友善与东欧的冷漠。兄弟阋墙,这一道深刻的裂痕是怎样形成的?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东西欧两大阵营面临着怎样的危机?
由于自己的祖国曾与东欧诸国同属于苏式社会主义阵营,笔者因此发现,东西欧因难民问题导致的冲突,其深层原因在于:大半个世纪欧洲的撕裂与分割,东西欧兄弟喝了不同的精神“狼奶”,在人性上,往良善与冷酷两个不同的方向发展。
分离后的西欧如同凤凰涅槃,从二战的火焰中重生,重建人文精神,成为良善社会。而东欧虽在1990年的政治剧变后转型,却并未建立起如西欧那样民主、宽容而人道的社会基础。东欧国家未曾在精神上涅槃,而是迅速地以民族主义取代共产意识形态,其社会充斥排外情绪和对难民的歧视,拒绝以世界公民的身份承担起对他人的责任。
东欧有2000亿个理由说“YES”
在欧盟吵架时,与瑞典站在最前线的同盟军是德国与荷兰。自2015年难民潮以来,瑞典和德国是接受难民最多、对难民最为友善的国家。在交纳欧盟会费方面,这两个国家也是首屈一指。
因此,我们的首相大为光火,对那些拿欧盟津贴最多却拒收难民的东欧国家,他毫不客气地斥责道:“欧盟不是自动取款机!”支持首相的瑞典媒体也跟着大叫:“东欧国家有超过2000亿个理由要对难民承担责任。”
真是一刀见血。这“2000亿个理由”指的是:仅仅在2004年,刚入盟的东欧国家就从欧盟获得高达2000亿欧元的捐助。正是这笔巨大的资金,给刚进行市场经济改革的东欧经济注入了强大动力,促进东欧经济的腾飞与民众收入的增加。据说,仅是波兰华沙的一个城建项目,欧盟的补贴就占了70%。
在欧盟会议上,瑞典首相一直坚持他的要求:要求所有欧盟国家都帮助接收难民。他说,如果一些成员国拒绝这个要求,那么瑞典将继续建议欧盟:把重新分配难民的棘手问题通过投票来解决。这意味着,那些只把欧盟当作提款机、拒绝接难民的东欧国家,将遭到经济上的处罚。
瑞典首相说:如果我们不愿削弱联盟,每个国家都必须承担责任。他还谈到要承担申根合作的风险,这意味着瑞典和其他一些国家实行边界管制,这是向希望欧盟开放边界的东欧国家施加压力的一种方式。
德国总理默克尔也谴责了那些不按照欧盟要求履行难民方案的成员国,骂人更厉害的是荷兰首相马克•吕特,他直接斥责东欧四国“无耻”。
为什么东欧对难民冷漠抗拒?
尽管“老欧洲”(创立欧盟的西欧和北欧国家)威胁说,如果东欧成员国拒绝按照欧盟配额接收难民,可能会受到制裁和罚款,在最坏情况下,破坏规则的国家甚至有被排除出欧盟的风险,但东欧四国政府仍然表示强硬立场:“宁愿被罚款,也决不接收难民。”根据各方面的报道分析,东欧对难民冷酷无情的原因,大致有如下几点:
一,排斥多元文化。东欧国家的文化比西欧更为单一,大都信奉天主教,在历史上缺少不同宗教共存的经历,曾有过反犹排犹传统并未反省。这次,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公开把难民称为“穆斯林入侵者”。斯洛伐克政府表示:只接受叙利亚难民中的基督教信徒,不接受穆斯林。
二,担心恐怖主义。捷克总统米洛什•泽曼说,接收难民意味着将整个国家置于恐怖袭击的威胁之中,他警告:寻求庇护者可能会带来恐怖主义和传染病。
三,经济上的担忧。众所周知,东欧国家的经济能力普遍比“老欧洲”要差。
四,涉及难民潮形成的责任归属。东欧国家大都没有殖民历史,他们觉得自己并未插手中东战乱国家事务,是美国等西方国家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打了两场战争,因此,他们对中东难民较少愧疚和责任感。
上述四点理由看起来都成立。但与瑞典比较起来,他们所有的理由就都不能成其为理由了。瑞典也同样存在与东欧相似的不肯接受难民的因素,例如,瑞典也是文化单一的基督教国家,也担心恐怖主义,更没有殖民历史,两百年来未曾参与任何战争。当然瑞典的经济条件比东欧要好,但瑞典接受的难民是以数十万计,而东欧每个国家只被摊派几千人。
那么,真正本质的原因是什么呢?这是由于:东欧前共产党国家不愿对他人的苦难承担责任。不为他人承担责任有错吗?这就要看当初他们加入欧盟时,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承诺了。
2004年,十个东欧国家入盟时,曾被要求恪守欧盟价值,其中包括:开放市场、透明政府、尊重独立媒体、开放边境、文化多元、保护弱势和反对仇外。这一系列用来衡量某国家是否有资格加入欧盟的标准,因于1993年在丹麦首都制定,被称为“哥本哈根标准”(Copenhagen criteria)。
欧洲一体,干草会把湿草点燃吗?
笔者清楚地记得,2004年东欧十国入盟时那狂欢的情景。整个欧洲响起了盟歌——贝多芬的《快乐颂》,浅蓝底色带一圈金星的盟旗迎风飘扬,鲜花、气球、啤酒、歌舞和照亮欧洲夜空的绚丽烟火……哇!4.5亿人结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
进入欧盟的“新欧洲”大都是前共产党国家。走出苏共模式的集权时代,他们高兴而激动地说:自己曾长期被“老欧洲”抛弃,现在终于回到欧洲的怀抱了。
和他们同样高兴激动的是老欧洲,尽管多个东欧穷国加入欧盟,对西欧工人的饭碗以及社会福利制度都会有冲击,但“老欧洲”仍支持欧盟东扩,因为这是欧洲人的千年理想。从罗马帝国的荣光和基督教教义中产生了这一理念:建立欧洲联邦来消除战争。最后,以康德、雨果为代表的人道主义和平理想,结出了欧盟之果。
有一句非洲谚语说:“干草会把湿草点燃。”老欧洲人相信,在他们的带领下,东欧国家会很快融入这个如兄弟般的统一体,建立起一个和平统一、繁荣富强的“欧罗巴合众国”。
然而,老欧洲人还是天真了一点。当被称为“全球最大的人道主义危机”——难民潮从中东与北非袭来,悲惨无助的逃难者在海上发生了众多惨案时,最先向难民敞开怀抱的德国,以及紧跟德国的北欧各国都突然发现,亲爱的东欧兄弟展现了一副冷酷无情的面孔。匈牙利警察一次次对难民施暴,匈国政府还在边境修建了阻拦难民的铁丝围栏。
在匈牙利无情的榜样带动下,东欧国家群起效尤,以好斗的姿态对抗法德为首的老欧洲,逃避自己在欧洲避难机制下应尽的义务。自联合国《难民公约》于1951年通过后,几十年来,欧盟一直发挥着道德和实践骨干的作用,如今却在内部吵成一锅粥。
欧盟价值、忘恩负义与历史记忆
老欧洲怎么也想不通啊!当初那些东欧小兄弟申请入盟时,一个个信誓旦旦,承诺要认同欧盟的价值观,例如保证文化多元、保护少数民族和不歧视外国人。然而,即使年年拿欧盟的高额经济补贴,新欧洲小兄弟也以捍卫主权为名,无视国际人权法和欧洲人权法所规定的避难权,拒绝遵守欧盟的共同避难体系。
回想近百年来,老欧洲接收了多少来自东欧国家的避难者啊!二战后,东欧发生了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和1980年代的波兰危机,都有大量难民涌入西欧。1990年代,巴尔干地区冲突迫使几百万人流离失所,老欧洲再次施以援手。那些东欧难民在逃离恐怖的灾难之后,大都在西欧建立了自己美好的新生活。
天真的老欧洲人原以为,由于曾有过苦难的逃亡经历,东欧前共产国家可能会对难民更为理解与慷慨。他们万万想不到,东欧会如此忘恩负义,对寻求庇护的难民表现出如此憎恶的态度。
尽管深感失望,英国历史学者基思•罗威(Keith Lowe)还是善意地猜想说:东欧国家位于基督教欧洲与东方穆斯林国家之间,他们对伊斯兰的恐惧可能来自历史记忆,例如几个世纪前,奥斯曼帝国(现为土耳其)曾大举进犯欧洲腹地。基思认为,这种恐惧是很不理性的。
笔者认为,把历史镜头摇回到几百年前去,这只是基思对东欧排斥难民的一个心理分析,但是,更重要的精神上的原因,我们还应从离现在较近的20世纪去寻找。
东西分割,兄弟所喝“狼奶”不同
西方传说中有“母狼哺婴”的故事,说的是古代有一对兄弟弃婴,是母狼用乳汁哺育了他们,得以存活下来,兄弟俩后来建造了罗马城。现在所说的“狼奶”,却被视为使人凶狠、残暴的毒液。自1945年二战结束,冷战来临,铁幕落下,欧洲从政治和地理上分裂了。东西欧兄弟喝了不同的“狼奶”,其人性分别朝不同的方向发展。
在半个世纪后重聚,老欧洲已经经历了哪些改变呢?从残酷的种族灭绝到倡导人权价值,从法西斯主义到民主主义,走向公民社会和福利国家,从军备竞赛到互助合作的欧盟……腥风血雨之后,老欧洲除了经济重建之外,还深刻反省了历史,强调社会和道德改良,重建了真正的人文精神,这种人文主义的“狼奶”,使老欧洲像凤凰一般涅槃再生,建立了多元的富于人性的良善社会。
而东欧小弟喝的是另一种有毒的“狼奶”。二战后斯大林在东欧建立起苏共信赖的政府,大搞暴力革命和阶级斗争,采取逮捕、清洗和审判等镇压手段,将苏共意识形态强加给这些国家,使之变成“微型的苏联”。在经济上实行“五年计划”停滞不前。苏联统治不仅伤害了东欧国家的主权利益,还严重破坏了其传统道德与文化。
极权制度对人性的摧残无处不在。东西德刚统一时,西德人就发现,昔日杰出的德意志民族特质在东德已荡然无存。东德人已经习惯于告密、腐败、尔虞我诈,企业偷工减料……长期制度下形成的痼疾很难迅速消除,在“苏东剧变”后,在东欧代替苏共意识形态的是气势汹汹的国家民族主义。
良善社会与中世纪回声相对峙
所谓“爱国”的民族主义,是被爱因斯坦视为“人类的麻疯病”的,是很容易被野心家点燃的垃圾。由于历史上反犹的惨痛教训,德国等老欧洲早已对民族主义打了防疫针。然而在今天的东欧,民族主义却很受欢迎,因其社会不具备包容不同意识形态的基础。善于操纵民族主义情绪反难民的东欧政客,最能得到社会各阶层的支持。
另一个使东西欧对峙的因素是宗教。曾被苏共压制了几十年的天主教和东正教,在社会剧变后迅速恢复与发展。然而,东欧的教会因长期被禁,没有像西欧教会一样经历过现代人文主义的洗礼,虽然复兴起来,却开始响起遥远中世纪的回声。他们的教徒对穆斯林不够友好,而近几年投奔欧洲的难民基本上是穆斯林。
对于西欧来说,难民问题主要是一个人道问题,我们所面对的,是处于无家可归状态的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他们是基督徒还是穆斯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需要帮助。欧盟是一个以开放、宽容和道德为基础的联盟,有义务给难民提供人道主义救援。
综上所述,因难民问题而导致欧盟内部的争执与对立,主要原因是:东欧国家缺少普世价值与人文精神的启蒙,没跟上现代文明的步伐。尽管目前双方阵营激烈对抗,面临决裂的危险,但比较起上个世纪来,当今欧洲显然是更为团结更为安全了。
令笔者感到安慰的是,老欧洲,包括最善待难民的德国、瑞典与荷兰等国,今天仍然富裕而稳定,近年来仍在“全球最佳国家”中名列前茅。在特朗普的美国不愿再带头承担世界责任时,民主社会的良善、平等与正义等原则,就只能依靠欧盟来坚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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