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问龙应台有没有中国梦,我会先问你那个中国梦的“中国”指的是什么?
如果指的是“国家”或“政府”,“国家”“政府”在我心目中不过就是个管理组织。对不起,我对“国家”没有梦,“政府”是会说谎的。
但如果你说的“中国”指的是这块土地上的人,这个社会,我怎么会没有梦呢?
别说这片美丽的土地是我挚爱的父亲、母亲永远的故乡,这个地方的好跟坏,对于台湾有那么大的影响,这个地方的福与祸,会牵动整个人类社区的未来,我怎会没有中国梦呢?
我很愿意看到中国的崛起,可是我希望它是以文明的力量来崛起的。
如何衡量文明?我愿意跟大家分享我自己衡量文明的一把尺。它不太难。
看一个城市的文明的程度,就看这个城市怎样对待它的精神病人,它对于残障者的服务做到什么地步,它对鳏寡孤独的照顾到什么程度,它怎样对待所谓的盲流民工底层人民。
对我而言,这是非常具体的文明的尺度。
一个国家文明到哪里,我看这个国家怎么对待外来移民,怎么对待它的少数族群。我观察这个国家的多数如何对待它的少数——这当然也包含十三亿人如何对待两千三百万人!
谁在乎“大国崛起”?至少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刚才我所说的文明刻度——你这大国怎么对待你的弱势与少数,你怎么包容意见不同的异议份子。这,才是我在乎的。
如果说,所谓的大国崛起,它的人民所引以自豪的,是军事的耀武扬威,经济的财大气粗,政治势力的唯我独尊,那我宁可它不崛起。因为这种性质的崛起,很可能最终为它自己的人民以及人类社区带来灾难和危险。
谁又在乎“血浓于水”?至少我不那么在乎。
如果我们对于文明的尺度完全没有共识,如果我们在基座的价值上,根本无法对话,“血浓于水”有意义吗?
请相信我,我对中国的希望是真诚的。但是请不要跟我谈“大国崛起”,请不要跟我谈“血浓于水”。
我深深盼望见到的,是一个敢用文明尺度来检验自己的中国。
这样的中国,因为自信,所以开阔,因为开阔,所以包容,因为包容,所以它的力量更柔韧、更长远。当它文明的力量柔韧长远的时候,它对整个人类的和平都会有关键的贡献。
今天,在北京大学,我想念1986年在台湾演讲的最后一段话,与大陆的读者分享:
在临别的今天晚上,你或许要问我对台湾有什么样的梦想?
有。
今天晚上站在这里说话,我心里怀着深深的恐惧,恐惧今晚的言词带来什么后果,我的梦想是,希望中国人的下一代可以在任何一个晚上站在任何一个地方说出心里想说的话,而心中没有任何恐惧。我们这一代人所做的种种努力也不过是希望我们的下一代将来会有免于恐惧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