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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4 September 2015

“怕什么,有兵在”

若非姓氏为爱新觉罗,生在了帝王家,载沣这一生,恐怕难以为史册铭记。他的性情,与黎元洪相似,其弟载涛说:“他遇事优柔寡断,人都说他忠厚,实则忠厚即无用之别名。他日常生活很有规律,内廷当差谨慎小心,这是他的长处。他做一个承平时代的王爵尚可,若仰仗他来主持国政,应付事变,则决难胜任。”难堪大用,却被赋予重任,在历史转型的关节点上,被突如其来的一脚踢到了纷乱的前台,统领一省或一国,这构成了二人共同的悲剧(相比黎菩萨,载沣更可悲,连婚姻都不由自主)。不过,他们虽秉性懦弱,却不甘于被人支配的傀儡命运,都曾奋臂而起,说过一些狠话,做过一些狠事。载沣最著名的一言,便是对张之洞说“怕什么,有兵在”。
此言于今十分流行,引述者大都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以历史之酒浇自我心中郁积的块垒。除了今人块垒的内容,我更关心载沣此言的出处。他到底有没有说过这句话,抑或原话并非此形状,那么所改变的成色,多少是时光的摧折,多少是史家的演义。
“怕什么,有兵在”之风行天下,应该归功于高阳先生的历史小说《瀛台落日》,这是慈禧系列传记的最后一部。高阳写晚清史,不管是小说还是历史随笔,都可作信史来读。然而,小说家言终究是一种演义,且高阳说史,多刊于媒体,为稻粱谋,故要迎合读者的口味,将一些历史细节世俗化、八卦化。譬如这一节。话说在1909年,直隶士绅认为督办津浦铁路大臣吕海寰非去不可,庆亲王奕劻有意保举徐世昌兼办,张之洞闻听此事,带病入宫,请摄政王载沣召见,直言相询,有无其事:
“有的。庆亲王保他‘才堪继任’。”
“虽然才堪继任,无奈舆情不属。”
“舆情不属?”载沣笑笑:“是直隶绅士的意思。”
绅士跟小民的利害是不同的,张之洞不便细陈,只说:
“不然!舆情不属,而且会激出变故。”
“怕什么!”载沣淡淡地说:“有兵在!”
张之洞像是脑前被捣了一拳,顿觉喉间有什么东西上涌,而且自己微微闻见腥气,口一张,一口鲜血吐在摄政王载沣面前……
这段对话并非高阳凭空臆造,而有其确凿出处。张之洞的年谱有两本,我未尝见许同莘版,且以胡钧版为例:吕海寰革职一节,恰如高阳所述;然而,高阳说庆亲王荐徐世昌接任此职,胡钧撰《张文襄公年谱》(台湾文海出版社,第282页)却说是载涛、载洵二贝勒荐唐绍仪(该版作“怡”)。考二人生平,徐世昌兼办过京浦铁路,唐绍仪曾担任全国铁路总公司督办,应以前者为是。年谱出错了。
接下来,年谱记载了监国即摄政王载沣与张之洞的对话:
监国(载沣)以问公(张之洞),公曰:不可,舆情不属。
(载沣)曰:中堂,直隶绅士也,绅士以为可,则无不可者。
(张之洞)曰:岂可以一人之见而反舆情,舆情不属,必激变。
(载沣)曰:有兵在。
公(张之洞)退而叹曰:不意闻此亡国之言。
此后张之洞吐血的情节,当是高阳的虚构。按年谱,张之洞的病在右肋和肝,经此重大变故,其病加剧,此后连续请假。再过三月,他的生命便宣告终结。
话说回来,一句“有兵在”,为什么令张之洞痛彻心扉,为之魂变?为什么称之为“亡国之言”?
张之洞临终前夕,自我论定:“吾生平学术行十之四五,政术行十之五六,心术则大中至正。”随后,命家人将“政术”改为“治术”。由此可见他最看重什么。郑孝胥说过:端方有学有术,岑春煊不学无术,袁世凯不学有术,张之洞有学无术。“无术”之说,倒小觑了张之洞。他有“巧宦热中”的定评,从年轻之时狂言经营八表,到最终官居大学士,入值军机,位极人臣,如果无术,焉能走到这一步?而将“政术”改成“治术”,连一个字眼都这般慎之又慎,可知张之洞还是有一颗敬畏之心。
这正可以解释,为什么张之洞与载沣对话,把“舆情”看得那么重。他终究是一个讲究治术的政治家,而非“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独夫民贼。能重视舆情,足见他对舆论与民意的尊重或顾忌;载沣则弃舆论与民意若敝屣,一句“有兵在”,诉诸枪杆子,拥兵自重,则属军政思想。如你所知,所有政治制度当中,军政永远都是最坏的那一种。一个王朝,一个国家,倘以军政自恃,不是妄自尊大,就是黔驴技穷,无论哪一种,离灭亡都不远了
“有兵在”不仅暴露了载沣的骄狂,还从侧面折射了他的颟顸:他可能并不清楚当时的军事力量之分布,满人早已不是铁马冰河悍然入关的满人,八旗腐化如泥,绿营不堪大用,军队已经完全落在了袁世凯等汉人手中;而且,这些军人里面,保大清者有多少,革命党与立宪党人的追随者有多少,二年后,武昌城的枪声一响,便见分晓。
可悲的不是狂言“有兵在”的载沣,他和他的同党自绝于民,不亡何待;而是感慨“君民末世自乖离”,却甘作孤臣孽子的张之洞。他病逝前夕,与载沣还有一段故事。年谱记曰:
王(载沣)至,谓公(张之洞)曰:“中堂公忠体国,有名望,好好保养。”公曰:“公忠体国所不敢当,廉正无私不敢不勉。”王出,陈太傅(陈宝琛)入问曰:“监国之意若何?”公无他言,惟叹曰:“国运尽矣!”盖冀一悟,而未能也。(《张文襄公年谱》,第286-2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