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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28 November 2017

马伯庸:笑指负薪人,不信生中国

晚唐有一位不太著名的诗人,叫于濆。
“濆”字是个多音字,念分的时候,指水边;念喷的时候,指水花涌起。古人讲究名、字相配,两者之间要有一定联系。于濆的字叫子漪,漪指水波向四周泛开。一个漪字是水横着动,一个濆字是水竖着动,正好相配。所以于濆应该是念作于喷。
于濆人如其名,确实挺能喷的。
他是邢台人,游历于京师,并在咸通二年得了进士及第。不过于濆并未得到重用,最高只做到泗州判官。少年天才,游历京师,进士及第,不为重用,郁郁而终……简直就是标准的唐代诗人履历。
在当时,社会上流行靡绮浮艳的格调,大多数人精研格律,沉迷于小确幸和艳体,不怎么接地气。于濆最看不上这种玩意儿,坚持走现实主义路线。他认为诗的使命是矫弊俗、揭虚伪,而不是风花雪月。
于濆师法于杜甫,学其沉郁顿挫;师势于孟郊,学其五言刻琢;师术于白居易,学其浅白直切。三位大家融汇一处,再加上“矫弊俗”的创作追求,铸成了于濆的独有风格。
他最著名的一首诗,叫做《古宴曲》,是这样写的:
雉扇合蓬莱,朝车回紫陌。
重门集嘶马,言宴金张宅。
燕娥奉卮酒,低鬟若无力。
十户手胼胝,凤凰钗一只。
高楼齐下视,日照罗衣色。
笑指负薪人,不信生中国。
这首诗写得很出色。这种出色不在词句雕琢,而在立意与作法。
前面四句,描摹豪门宴会的奢靡与热闹,然后连了两句:“燕娥奉卮酒,低鬟若无力”。这个承接转折用的极妙,一个美貌婢女捧着酒杯,发鬟低垂向宾客传酒。按照当时的礼法,婢女向宾客送酒,不可直视,要低头敛息,身躯要软,好似柔弱无骨乏力那样。但这句的描写,并不只是描写婢女客观上的姿态柔弱,同时也传达了婢女的一点微妙情绪。
因为那些达官贵人身上的配饰太华贵了,区区一枝凤凰形状的钗子,比十户普通人家拼命劳作赚的还要昂贵。这一句,明显是学自白居易的”一丛深色花 ,十户中人赋”。婢女虽然仪态未变,可情绪却有了不同。
作者镜头一转,迅速聚焦在那些贵族身上。这些人吃饱喝足,一起登上高楼,向下俯瞰,有说有笑,太阳照在他们的丝绸衣服上,明晃晃的十分耀眼。
在这一片热闹和谐的景象里,作者抛出了最后两句,可谓是讽刺入骨、鞭笞出血。
笑指负薪人,不信生中国。
一群达官贵人,站在高楼之上,端着酒杯谈笑着,忽然看到楼下走过背着柴薪艰难行进的樵夫,议论纷纷,根本不相信还有这样的穷人。
这种写法,立刻会让人想起张俞那两句著名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不过张俞的作法,是以衣衫为载体,对比富贵人与养蚕者穿着,视角始终放在养蚕人的情绪上。
于濆既然叫于喷,比张俞要更主动。他并未去探究负薪者的状态,在他看来,这是不言自明的,反倒是那一群高高在上轻言笑语的人,太值得写写了。
“笑指“、”不信“二字,嘴脸跃然纸上。笑指,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关心,只当是个酒后的段子;不信,是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什么苦处和煎熬,他们天真地惊叹,天哪在大唐盛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生活?
这种状态,比杜甫的《石壕吏》、白居易的《卖炭翁》更令人感到郁闷。对于高楼之上的这些人来说,自有石壕吏和黄衣使者在一线去欺凌弱者、剥削贫者、不劳亲自动手。久而久之,在他们眼里,这些底层劳动者的存在感,比一个酒席段子多不了多少。那些穷人的喜怒哀乐,也就成了远远传来的杂音,远不及丝竹悦耳。
无视的笑,比穷凶极恶还是可怕。
所以他们不信,拒绝相信这种现实;所以他们笑指,对那个群体漠不关心。负薪者也罢、卖炭翁也罢、养蚕人也罢,无论他们遭遇什么,对高楼之上的人来说都只是谈资罢了。他们不理解石壕村的老翁为什么逃避兵役?不明白卖炭翁卖光了炭有什么好伤心的?那些砍柴的,干嘛扛着柴火弄脏街道?养蚕的,为啥穿的那么破影响市容?杜甫非要住廉价破茅屋,怎么不住广厦?饥荒年代,大家为啥不吃肉糜?
这都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也是诗人想要我们理解的。
于濆,其实不算喷,京城居易,其实真居不易。千载之下,看到这样的诗句,仍旧会让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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