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7日早,作家北村在微博上宣布了著名剧作家沙叶新离世的噩耗:"中国时间2018年7月26号5:03分,我敬重的老友沙叶新老师溘然长逝,作为一名剧作家,他不仅贡献了杰出的戏剧作品,还贡献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
沙叶新,曾化名少十斤。少十斤为沙叶新的右半,可见此人不左:砍去一半,也不过十斤,又足见他无足轻重,一共只有二十斤。沙叶新于1939年出品,因是回族,曾信奉伊斯兰,且又姓沙,可能原产地为沙特阿拉伯,后组装于中国南京。体形矮胖,属于三等残废,但他身残志不残,立志写作,一回生,二回熟,百折不回;箪食瓢饮,回也不改其乐,终于成为回族作家。
沙叶新1957年侥幸地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61年又意外地被送到上海戏剧学院研究生班深造。1985年身不由己担任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1991年又己不由身地挂命为上海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作品以戏剧为主,多有争议,得过奖,也挨过批。编剧以前叫作剧,指九天以为证,他绝不是恶作剧。——沙叶新自撰
一
沙先生三十二岁的时候,我才出生,与他的儿女同龄,他是我的父执辈。
年幼读书,多文学,沙叶新先生的大名响亮耳畔,《假如我是真的》《陈毅市长》总被提起、听闻,尽管并没看过。
我,近在眼前,他,远在天边,却仿若比邻。
转眼到了北京,文学青年加十年税吏的我,过起了北漂生活,理想丰满,热情高涨。由法律思想到历史文化,开始留意沙先生的文章。文章语言清奇,趣味多端,散发的清风正气、朗朗童心,一次次闪亮眼前。
他的作品不多,却篇篇精雕细琢,一系列的政论文章充分展现了沙老忧国忧民、关心民瘼并寄望国家政治清明、言论自由的良好希望与可贵的社会责任感。
从此,他不再是那个熟悉圈子里的文化名人,而一跃成为全国乃至国外知识人都很尊敬、很喜爱的公共知识人。
这时候的我在思想自由的世界里拜师学艺,无论是网络世界,还是现实生活,都会求教请益。因为还是论坛主人、讲座策划,自然结识了不少思想文化界的名人。
沙叶新这个老名人一下子由天边到比邻,由比邻到内心,以闪光的思想、精彩的文字击中了我。
但,"美人如花隔云端",只是在网上拜读其文、领悟其言,并无实际的往来,莫逆于心,神交而已。
其实,第一次见到沙叶新先生已经是2008年的事了。
拜程巢父先生的热心引见,和上海的另外一位作家朋友,来到了他沪上的寓所。寓所干净整洁,客厅上方就是李锐手书的"善作剧"三个大字。
沙老一身格子衬衫,因为大病手术刚过,人显得很清瘦,程先生把我介绍给沙老,他面带笑容,和善地看着我,目带赞许。
"因为癌症,我的胃被切除了四分之三,我也是'无(胃)畏'的,你想听什么都可以说"。
开头就是一句豁达的幽默。
我摆开了采访架势,打开录音笔,怕错过他的每一句话。
他兴致勃勃地讲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如何写文章与姚文元商榷,又怎样遭受批判,如何幸遇恩师黄佐临先生,这个开明的戏剧大师爱惜人才,将他调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专事编剧,并亲自为他的《一分钱》戏剧做导演。
说到《一分钱》这个戏,他来了兴致,表演戏里的一段魔术,关于一分钱的,当场找我们要硬币,做起魔术表演来!
然后就讲《假如我是真的》《陈毅市长》的台前幕后。
我们随着他的故事追问。
台湾谭咏麟还演了电影么?
演了啊,多年后我们在上海见面,他还请我吃饭。那电影的主题歌还是邓丽君唱的,所以,邓丽君虽没来过大陆,但我还算是与她间接合作的第一人吧。
变相禁演之后,风波不断。
先是在北京借机召开全国戏剧剧本座谈会,主要是谈论《假如我是真的》,会上,时任中宣部部长的胡耀邦仗义执言,讲了很开明很支持的话,让沙老对胡耀邦有了深切的认识,很是敬重。
然后就是入党,因为组织上准备让他接黄佐临先生做上海人民艺术剧院下任院长,院长不是党员怎么行?可是困难重重,居然官司打到中央,又是胡耀邦亲自批示才"火箭入党",于是做院长,一做八年。
"我做院长,提了两个要求,一不管钱,因为天生对数目字记不清,搞不懂,二是不管人事,对怎么管人我没有经验,也没有兴趣,连自己都管不好。"
做领导不管钱,也不管人事,您别笑,这算哪门子领导?
"不,我管剧目,剧目是一个剧院的生命之本,必须多出精品,出好精品才是正道。第二,我管对外交流,把剧院的好戏推向国外。"
他基本上顶着院长的名声,做着业务副院长的活儿,人是无官一身轻,他是"有官一身轻",奇。
自此,和沙老就熟络了起来,虽人在上海,却常常电话联络,关心身体也好,纵谈时政也好,为的是在他那里讨一点智慧、乐趣。
他总是耐心而富有热情、激情。大讲自己的计划、活动,使得后生晚辈的我顿生拖沓、荒废之感。
突然间,野心暴露:
"沙老,我想给您写传。"
"啊?不用,不用,我有什么好写的呀?"
"不,您太有趣味了,也太难得了,何况写您也不是只为您自己,而是记录这个时代,做个印记。"
"不急的,我还能活很多年!"
这算是拒绝吗?
管它,也不是为发表用,得做多少准备、多少工夫啊,有个目标在那,悄悄准备吧。
2011年6月,"艺术独立论坛"成立,我邀请沙老师加盟,他爽快地答应了,极力支持我的公民事业。
自此,他就算是我们自己的人了。这不,眼见着他七十二岁的生日到来,又是程巢父先生热情邀请,专门去沪上为其庆贺生日。
那一天,早早来到宴会地附近,先是与好友克坚的下午茶,畅聊;然后沿着福州路找寻杏花楼的近晚,是上海的雨季,天气清凉。
终于见到各路朋友:
先是白桦、王蓓夫妇,均已耄耋。白桦就是写《苦恋》而受到批判的那个老作家。王蓓女士更是传奇,先是与赵丹演过轰动中国的《武训传》,一直到后来的《大浪淘沙》,是民国走来的电影美人。然后是赵丽宏先生,著名的男诗人、散文家。好多人"望名生爱",错认女子,写信言情,却失望透顶。
年轻的来了一半,坐我右侧是上海辞书的潘涛、克坚、翟明磊等几个都是上海滩上思想比较相近的,多做文化、出版,思想独立,关心民瘼。
当然,还有我们的东道主,古道热肠的程巢父先生,著名的胡适研究专家。
沙先生夫妇进屋后,大家热情地送他生日礼物。
我担心他回族的身份,这也吃不得,那也用不得,挠头之间买了套《上海老歌》的光盘给他。
饭局间各路英雄互通信息,表达观点,绝对无主题变奏。
你一言,我一语,各有史料贡献,凡人言尽处,沙先生绝对有上篇、下篇的补充,均是与他所结交的各路高人提供的猛料。
非常敬佩沙先生的记忆力与表达,思维清晰,语意丰富且时有诙谐,真是令人佩服。
也就是在这也深度的交流中,第一次与上海这个城市发生了联系,以往不过是过客,如今当地的文化人通过历史,通过心气相通的理想搭起了桥梁,让我这个俳优浪子落了地,找到了真正的亲切与温暖。
依旧是与沙老师的相约,今年的以后,要多来海上,亲炙其颜、亲聆其教了。
暮色中,将白桦夫妇、沙先生夫妇送上了车,就与我的上海朋友们愉快地告别了。
不由地,不由地想起了太白仙人的好诗:
欢言得所憩 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 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 陶然共忘机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就是美好记忆中的沙老生日宴。
二
沙叶新哭了。
因为女儿给他推荐了一篇文章:《妻子的空位》。讲述一个失去妻子的丈夫如何带孩子的故事,爸爸在一个个误解中逐渐认识到孩子的善解人意,充满了对亡妻的思念与对孩子的歉疚,感人肺腑。
他边看边哭,哭了不止一次!
他又哭了。也是看到好文章,牛群妻子刘肃写的,全因质朴感人,感动了。还有,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看过之后是"不哭也难"。而2007年山西的黑砖窑事件又让他大放悲声。那么多无辜的人成了现代奴隶,暗无天日,生不如死,他为这矿工的苦难落泪不止。
为文章感人哭,为社会苦难哭,都是他的至性真情。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的爱落泪,是因为"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而哭顾准,是他众多哭声中最撼人心魄的一笔。顾准是那个年代里的一束光,一朵奇葩,是上海的"异端"。沙先生心同此感,是否神接前贤,感同身受?因为,这思想者的苦难,因为这于荒寒与罪恶下的奋争与呐喊是多么的可歌可泣?
哭顾准,更多是他骨子里的士子情怀,文人忧思。
还是想给他做传。
2011年3月底,电话与他,想找时间长谈,将其所思、所想全聊出来,整理,可暂时保全,也可适时流布社会。
"沙老师,我有热情,有精力,也相信有才力做到这一点。您给我的只是时间、经验和智慧,国君自由一身,天地独往,甚为期待与先生的人生谈话。小子趋前,您就收纳这个小小后世仔,做个玩伴吧。此中大义,一生难得,与先生游,夫复何求!"
短信飞去,是我的磨和泡,有点儿小慷慨、小激昂。
他答应配合,又心存疑虑:"上海程老执意为我写长编,北京赵君誓愿为我写传记,情意恳切,既感且愧,我何德何能,竟传而记之?如是,则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我辞谢再三,并非谦冲,实在是自知之明也。故而声明:来访、聊天、签名、合影、听乐、观剧、赏饭、邀游等等,如有空,定应承。若求序、索字、采访、写传,请原谅!"
这确实是他的谦冲了。
写他,主要看重的是他的风采与品格,当此时代确实罕见。
他已经名誉等身,本可以做个不言不语的人,颐养天年。他不。不愿说谎,不愿配合造假,心有不平,不平则鸣,就是要做牛虻,不怕做荆棘鸟。
2012年4月,"艺术独立论坛"经过各位评委和专家的认真评选,将年度"艺术独立论坛奖"颁发给了他。
这是一个纯民间的奖项,除了一张奖状,没有任何奖金,也没有任何官方媒体予以报道、颂扬,而是同仁之间的彼此安慰、肯定。他很重视这个奖项,亲自来到北京受奖。在论坛主席江平把奖状颁发给他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欣喜。
这一次在他家,只见"艺术独立论坛奖"的奖状赫然挂在墙上,再无其他任何奖状,心头一热,由衷感佩。
三
沙老师的幽默与妙趣是出了名的。他的幽默段子网上到处流传,早已耳熟能详。什么少十斤,亲三口的"拆名";什么实话实说的名片;还有他的四项基本原则:"离经不叛道,崇洋不媚外,犯上不作乱,自由不泛滥。"都成了流传一时的经典了。
"让我在此夸张艺谋,不免太'夸张'了。"叫绝。
自深入接触以来,耳濡目染,面聆身教,一次次感受到了他无所不在的乐观、豁达与逗趣。
春天来京,见面即问:沙老,最近读什么书?
"《少年维特之烦恼》",脱口而出。
笑喷。芳龄七十二岁的人了还看"烦恼"?
他说,那天半夜接龙应台电话,只是笑,问笑什么?
龙应台说,看了你的《中国动物各阶级分析》,太逗了。
何止这篇,趣味、幽默、坦率在他的文字里比比皆是,看得你俯仰自得,前仰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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