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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31 August 2018

奇人·奇遇


    中国有两座凝结着太多现代史篇章的名山,都在江西。我去过两次庐山,井冈山却从未登临。过去此山地处偏僻。如今公路"跃上葱茏四百旋",井冈山成了革命叙事的高光符号。

    去岁普林斯顿友人上井冈山拍回许多照片,补上我形象思维所缺的拼图。我昔时对井冈山全部印象都来自《闪闪的红星》,那是文革电影中较为不难看的一部,据说首次用国产彩色胶片,难怪比进口胶片着色更鲜更浓,红光亮正好配高大全。不过颜色实在失之俗艳,不如这位曾系摄影记者的友人所拍美图---漫山怒放的杜鹃花,如同熊熊野火,照亮革命的龙兴之地,一直燃烧到红色记忆深处。

    友人说井冈山很壮美,惟一败兴的是到处有妆扮成毛委员的本地汉子,穿着红军服,戴着八角帽,作领袖状招徕游客,众人争相趋前握手。友人甚觉无聊恶俗。这令我想起金敬迈拒绝和"假毛泽东"握手的轶事。

    红尘俗世时有奇人,如同暗夜微灯,点缀着无边混沌。有的奇人是因不同凡俗,有的是因集诸多奇遇于一身,于是成了奇人。金敬迈之奇,在于他写过一部名满天下的"红色经典"小说,却无半点文学价值可存留。他一生大开大阖,然而所有荣辱都只能左右他的命运,最终他却选择遵从良心。所以金敬迈就是一个奇人。

    今日已甚少人记得"准样板小说"《欧阳海之歌》,当年发行量仅次于四卷毛著!這部小說写于1965年文革前夕。当时总政治部主任萧华和副总参谋长杨成武先看了书稿,激赏并送中央,毛、刘、周都读了。毛泽东说"这是个大作家";刘少奇说要印1500万册;周恩来把金敬迈推荐给文艺革命旗手江青。最后这部小说印数竟达3000万册,这个记录迄今无人超越。

    当年我这文学少年曾通读多遍,还记得满耳都是电台广播,把华彩段落欧阳海冲上铁轨时的四秒钟里思潮奔涌的铺陈,当做文学精华去反复朗诵……蓦然回眸,其滥情煽情,堪为滥觞天下的红海洋激流勇进之风帆。然而那个时代文风就是如此,它之远端也没有多远,大抵是高尔基的《海燕》和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风,比如"铁锤/和诗句/请歌颂/这青春的大地"。

  我初识金敬迈已是1979年。彼时思想解放运动和伤痕文学正在潮頭。如我辈者,当然不会对《欧阳海之歌》还存留几分敬畏。叶赛宁说过,马雅可夫斯基是"为了"而写,他自己是"由于"而写。这用来区分后文革这辈和金敬迈那一辈,也恰如其分。却想不到,初见之下我就被金敬迈的爽朗耿直所感染。他不怨天尤人,文革中他被打入秦城监狱,罪名是收集江青黑材料。他先关了七年,又发配劳改农场慢火煎熬,平反后却无充英雄之意。那时他还不老,大家却称他为老迈。

    金敬迈初登最高殿堂,是1966年和巴金一起在人民大会堂接待亚非拉作家。其后老迈更是出将入相。先是毛泽东对他褒扬有加,江青要为文艺革命树样板,指示金敬迈修改小说:其一,欧阳海少时当乞丐,有流氓无产者之嫌;其二,欧阳海的哥哥不能被国民党抓壮丁,因而累及英雄的出身成分;其三,"短短四秒钟"里有对死之恐惧、生之留恋,这和苏修电影《雁南飞》有近似之处。金敬迈颇为作难,便向陈毅、陶铸汇报。陈毅一听就沉下了脸,说了句:她的事我不沾!陶铸(兼任广州军区政委)则说:我看不要改,有关小说的修改都要先通过我,你是我的兵,我说了算!

    不旋踵刘邓陶被打倒。金敬迈有"大作家"丹书铁券暂幸免,还接掌了文化部。这是在王蒙之前当文化部长(那时名衔叫文艺口主管)的另一位作家。老迈在位短暂,不记得他几个月里干过什么,反正那是想做好事而不能的年头。时值文革高潮,为人处世标准已严重拉低,不做坏事就不错了。

   老迈原先不过是围绕红太阳公转的一粒星尘,不期然天体爆炸,群星坠落,微尘飞升。他被拽入特定轨道,以令人昏眩的速度运行,挟着极其危险的自毁势能。1967年5月他接管文化部。当时电影资料馆被造反派占领,红卫兵要翻寻三十年代电影小报的"反共启事"、"悔过声明",好逐一抓叛徒。里面有江青的旧剧照,下面怕了,就请示金敬迈。他又请示中央文革的戚本禹,戚不接这烫手山芋,只让收上来。之后又怎么办?金敬迈先后请示谢富治、汪东兴,都不愿管。这批小报就只好存文化部保险柜。老迈无罪,怀璧其罪,那却非玉璧,而是沾肤即死的五毒散。

    其后仅四个月,金敬迈被捕入狱。案发时戚本禹、谢富治、汪东兴都矢口否认曾与闻此事。老迈坐牢加劳改和其后"挂起来",丧失人身自由长达十一年。老迈说他在秦城不记得多久没见过月亮,连天空都是铁窗栅栏分割的格式。出狱那天适逢十五,他骇然望见暗红满月,仿佛不认识天际这个物体。后来老迈写了一本《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可惜我未读过。相信此时他不再是"为了"而是"由于"才写。

    要选象征阴郁年代的符号人物,人们通常会选暗夜里擎起烛光的志士。倘若有某个人,被狂流裹挟进漩涡中心,经历灭顶,重生,而后大彻大悟,是否亦能成为历史的标志人物?

    后文革我认识老迈时,他才五十岁,却须发如霜,仿佛为祭奠不堪岁月而扬起的白幡。但他说话声若铜钟,气色直似隐世闭关的修炼者,"如入火聚,得清凉门"。十一年囚禁,苦难和坚强的都刻在脸上。

    人的命运是由时代决定的?还是性格铸造的?我想老迈前半生是被时代操纵,最终被性格所改写。他的"红色经典"小说并无存世价值,却存留下自己的人格。江青曾派他去为保卫钱塘江大桥的英雄蔡永祥立传,他实地调查,发现所谓蔡永祥舍生忘死与阶级敌人搏斗,为排除颠覆列车的障碍物而英勇献身,纯属子虚乌有。那根不知从何而来的障碍物,根本不够横放在铁轨之间的长度,而且硬度被火车一辗就碎。老迈于是拒绝执笔,并向总政治部萧华打报告。萧华吩咐不要到处说了,并向江青打马虎眼把差事搪塞过去。

然而这挡不住其后走马灯一样的"英雄"登上神坛,形同被符咒召唤的魂魄,把革命标尺不断推上新刻度。一如前苏联奉命杜撰假英雄的资深摄影记者拉伯波尔特所言:"我的谎言是纯净的,不掺和一点真相"。诸如扑向炸药包的,扑向手榴弹的,扑向失灵坠落驱雹土火箭的,拦惊马的……尤以勇斗阶级敌人的居多,仿佛火红年代到处都有妖魔鬼怪和疯骡疯马疯人。在我的知青年代,还有一个为抢救被水冲走的电线杆而献身的北大荒知青。上海当红"工人诗人"还写过一首长诗《金训华之歌》。如今他们都湮没于历史尘埃,堪为刻木纪年的只有老迈的一句话:那时我是睡着的,现在我醒了。

    老迈所以成为奇人,不在那部速朽之书,只缘他的浮沉几乎与所有大人物都有过瓜葛。毛泽东之"大作家"评语自不必说,还有周恩来、林彪都曾在他的调令上有过亲笔批示。最后还有邓小平在拨乱反正时的指示:"象金敬迈这样的知名作家,都不给予平反,可见问题的盖子没有揭开。别说他还没有收集江青的黑材料,就是当年收集了她的黑材料,我看也是对的。"

    我去国后和老迈从无联系。某次偶尔看到一盒国内文艺晚会录像带,只见扮演毛泽东的特型演员在台上表演之余,竟继续进入角色,走下来与观众逐一握手。众人则如赌圣颜,如沐龙恩,争相离座趋前。独有一人双手抱在胸前,渊渟岳峙。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老迈。

    我无缘见过毛泽东,却有另类奇遇,或者不能算奇遇,只是奇趣小品。一九八三年春,我和广东作家吕雷登上赴北京的十六次特快列车,去领取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夜行列车驶离广州万家灯火,桑基与荔枝林的剪影次第隐没,北回归线标碑一掠而过。记得那里曾有尊塑像,文革后被拆,领袖崇拜的印记想必一去不复返,连同"红海洋"年代林立的语录牌,都已化为陈迹。

    作家观察生活要比旁人敏感,我与其他旅伴礼节性寒暄之际。驀地,我的瞳孔在眼镜玻璃片后面急剧收缩----一个俨然毛泽东再世的旅客,居然坐在同一硬卧车厢!

    我发怔片刻,便同他搭话,三言两语就转入正题:"你长得太像毛泽东了!"那人于是笑,看来在他的人生旅程里,这般情节已重复多次。

    聊开来才晓得他是广州一家企业的供销干部,操国语。他高大肥硕,望之就不太似南人。一问之下,他是东北籍人。与他一同出差的年轻人告诉我,这同事是老供销了,走南闯北多少年,到哪里都不免惹出故事。年轻人笑道:我就等着看你们谁先发现他呢。

    "毛泽东第二"自白,年轻时还觉不出怎么样,到中年发胖,从面相到身材都定型成如今这副模样,不知带来多少麻烦。七十年代他到湛江出差,女儿正在雷州半岛生产建设兵团当知青。物资供销的协作单位派吉普车送他下农场探望女儿。到了农场,他下车向路边一位女知青询问女儿连队的路径。那女知青怔怔地望者他,不答,冷不丁高喊一句:"毛主席万岁!"他赶忙摆手澄清:我哪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呢,你认错人了!

    谁知女知青已陷入亢奋,哪还听得进去。她居然忘了和毛主席握手,撒开脚丫就跑,一路呼喊:"伟大领袖毛主席来看我们了!同志们,毛主席来了!"于是公路两旁的蔗田胶园都沸腾起来,乡农与知青四处奔来,令他呆立当场,汗不敢出.

    "毛泽东第二"苦笑道:那年头,这是杀头的罪呀。他想过很多办法,都效果不彰,留胡子应是最有效的,可惜他的生理特征少须。他便改留寸头,饶是如此,故事仍断不了。他的个人烦恼,倒成了厂里一项资源,偏喜欢派他出去跑业务,闹点笑话反而落得好办事。

    我再三端详,除了皮肤粗黑点,确是活脱脱毛泽东翻版。我问:为什么影剧界没来发掘你呢?他说,是有热心者向有关方面推荐过,幸好都无下文。他不是这块料。

    "毛泽东第二"近几年都蓄起毛的发式,头发后拢,凸显高额,故事因此更多。不过,杀身之祸已免,演的都是谐趣小品。只有一个习惯改不了,他説话时不敢直视人家,连头也有点偏侧,总把脸藏在阴影里。我想起自己上车之后,好半天才有这一发现,正是因为他把脸偏侧到车窗帘布旁边……这个人半生都是悲喜剧的混合,先是无可解脱地蜷缩于一尊巨人的阴影下,直到偶像还原为凡人才得以超生。

    我很想多听他的逸事,可惜他的目的地是武汉。次日中午,翻版毛泽东消失了。遗下空间由一个时髦女郎来填补,不雅的花露水味播扬着尘俗人间的气息,令我悵然,而且感慨……

   这个奇趣段子,我在烟台开会时向文学前辈冯牧讲过。此前各地革委会为表忠都给伟大领袖建造楼堂馆所,除了韶山冲滴水洞,毛泽东都没去过。烟台的领袖别墅在后文革开放为宾馆,冯牧住的正是独门独院的主楼。我和古华均好奇,去踏勘历史胜迹,从客厅卧室到洗手间都看个遍。其时"三忠于四无限"与语录歌忠字舞已成沉渣,《芙蓉镇》里王秋赦鸣锣疾呼:"运动啦!运动啦!",只是警世谶言,没人相信那段沉重记忆会还魂。我和前辈聊天,说了那个故事。冯牧哈哈大笑。

  说来我住过为领袖建造的别墅,在镜泊湖畔,都是原木建筑,很有特色。毛泽东从未来过,但金日成住过。那次同行有两位复出右派作家,都姓刘。其时我尚年轻,还有写《神圣的使命》的王亚平,比我更年轻。但他是现役军人,看上去还是我级别最低,遂被安排到金日成警卫员住过的房间。夜里,原木香味飘溢,小兴安岭林涛和镜泊湖波声拍打着我的梦境,渐渐升华为浩大的寂静。我走进《林海雪原》,杨子荣神枪怒马,打虎上山……


那个年代的革命叙事,曾是我少年的文学梦想。现在拉近观照,发现已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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