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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16 December 2015

梁启超:《说国民》

今日之中国,报馆有禁,出版有禁,立会演说又有禁,倡公理则目为邪说,开民智则诬为感人。坐是种种,而中国国民之种子绝,即中国人求为国民之心死。故父以戒子,师以率徒,兄以诏弟,夫妇朋友之相期望,莫不曰安分、曰韬晦、曰柔顺、曰服从、曰做官、曰发财。–梁启超《说国民》
今试问一国之中,可以无君乎?曰可。民主国之总统,不得谓之君,招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是无所谓君也。又试问一国之中,可以无民乎?曰不可。民也者,纳其财以为国养,输其力以为国防,一国无民则一国为丘墟,天下无民则天下为丘墟。故国者民之国,天下之国即为天下之民之国。诚如是,则上可以绝独夫民贼之迹,下可以杜篡逆反叛之说。以一国之民而治一国之事,则事无不治;以一国之民而享一国之权,则权无越限。乃吾国之称民者,贱之则曰小民,鄙之则曰穷民。呜呼,久假不归,妄自尊大,民安得不小;剥民之膏,以养一人,民安得不穷。吾则谓天下之至尊至贵不可侵犯者,固未有如民者也。
虽然大地之上,同是动物也而有人类、禽兽之分;同是人类也而有白、黄、红、黑之分;即同是一民也而有国民、奴隶之分。何谓国民?曰:天使吾为民而吾能尽其为民者也。何为奴隶?曰:天使吾为民而卒不成其为民者也。故奴隶无权利,而国民有权利;奴隶无责任,而国民有责任;奴隶甘压制,而国民喜自由;奴隶尚尊卑,而国民言平等;奴隶好依傍,而国民尚独立。此奴隶与国民之别也。
何谓权利?曰:天之生人也,既与以身体自由之权利,即与以参预国政之权利。故一国行政之权吾得而过问之,一国立法之权吾得而干涉之,一国司法之权吾得而管理之。一国有利,为吾切己之利,必合群力以求之;一国有害,为吾切己之害,必誓死力以去之。故权利者,暴君不能压,酷吏不能侵,父母不能夺,朋友不能儹,夫然后乃谓之国民之真权利。若夫以一己之权利,拱手而授之他人,君主以一人而占有权利,我不敢与之争;贵族以数人而私有权利,我又不敢与之争;甚且外人盗我权利,我亦不敢与之争;是所谓放弃其权利也。无权利者,非国民也。
何谓责任?曰:奴隶之所顾者为一人一家之事,国民之所顾者为同国同种之事。奴隶之遇事也,有畏葸苟且之心,故在家则诿之父兄,在朝则诿之君相,是率一国之人而无任事者也。国民之遇事也,有勇往冒险之心,故一国之事即一人之事,一人之事即一国之事,是率一国之人而皆任事者也。然则理乱不知,黜陟不闻,视国家之利害休戚如秦越之相肥瘠,孳孳焉、汲汲焉求保其身家妻子,以偷生苟活于斯世者,皆放弃其责任者也。无责任者,非国民也。
何谓自由?曰:粗言之则不受压制,即谓之自由焉耳。压制之道不外二端:一曰君权之压制,一曰外权之压制。脱君权之压制而一旦自由者,法国是也;脱外权之压制而一旦自由者,美国是也。故凡受君权之压制而不能为法国人之所为者,非国民也;凡受外国之压制而不能为美国人之所为者,非国民也。且也欲脱君权、外权之压制,则必先脱数千年来牢不可破之风俗、思想、教化、学术之压制。盖脱君权、外权之压制者,犹所谓自由之形体;若能跳出于数千年来风俗、思想、教化、学术之外,乃所谓自由之精神也。无自由之精神者,非国民也。
何谓平等?曰:天之生人也,原非有尊卑上下之分;自强凌弱众暴寡,而贵贱形焉,主奴判焉。故治人者为主则被治者为奴,贵族为主则平民为奴,自由民为主则不自由民为奴,男子为主则女子为奴,若是者谓之奴隶之国。国民则不然。冲决治人者与被治者之网罗,则人人皆治人者,则人人皆被治者;冲决贵族与平民之网罗,则人人皆王侯,即人人皆皂隶;冲决自由民与不自由民之网罗,则律例之中无奴仆之文字,海外华工无苦力之符号;冲决男子与女子之网罗,则男子有参政权,即女子亦有参政权。夫然后一国之内无一人不得其平,举国之人无一人不得其所,有平等之民斯为平等之国。故不平等者,非国民也。
何谓独立?曰:奴隶者,其喜惧颠倒悉听于他人之憎爱,闻有挫我折我者则色然而忧,闻有庇我豢我者则欣然而喜。故君相而能庇我豢我也,则奴颜婢膝唯唯听命,牛之马之不以为苦,盗之贼之不以为辱,苟能遂其高车驷马锦衣美食之心,则甘为一姓之家奴而不辞。且外人而能庇我豢我也,则摇尾乞怜于外人之前,以求保全身家,甚或借外人之力,戕贼同类以媚外人,而即以坚外人保我护我之心。然此不过奴隶之固态,固无足责。若夫国民者,则虽率通国之君相、官吏、学士、贤者,以誉我敬我富我贵我而我不少动;虽率通国之君相、官吏、学士、贤者,以毁我贱我杀我戮我而我不少动;虽率地球为文明,而大倡权利、责任、自由、平等之说,而我之倡权利、责任、自由、平等者如故;虽率地球为野蛮,而大倡无权利、无责任、不自由、不平等之说,而我之倡权利、责任、自由、平等者犹如故。盖甘心为四万万人安坐以待亡国者之公敌,并甘心为地球万国日求所以亡我国者之公敌,反是者非国民也。然则今日之中国,有国民乎,无国民乎,此二十世纪之一大问题也。中国而有国民也,则二十世纪之中国,将气凌欧美,雄长地球,固可跷足而待也。中国而无国民也,则二十世纪之中国,将为牛为马为奴为隶,所谓万劫不复者也。故得之则存舍之则亡,存亡之机间不容发,国民之不可少也如是。
呜呼,吾尝观中国之民,未尝不喟然而叹息也!不论上下,不论贵贱,其不为奴隶者贵鲜。试观所谓士、所谓农、所谓工、所谓商、所谓官吏,有如吾所谓国民者乎?天下至贵至重者莫如士,而中国则至愚至贱者莫如士。彼抱其八股试帖以应科举者,俛首受搜检,则形同盗窃而不以为耻,揣摩主试之意,则形同妾妇而不以为贱,盖谓有益于吾之功名利禄,则虽断吾手刖吾足,以易其所谓进士举人者,吾何靳焉。至国家之事则掩耳而不欲闻,有告以国权之放失、异族之朘削、政府之压制、种族之灭亡者,则瞠目结舌以为妖言,其稍黠者则曰吾辈学者,唯讲学问而已,国事者君相之事,吾辈无可与也。嘻,是率一国之士而为奴隶也,国民乎何有!
又试观穷乡僻壤之间,有黧其面、塗其足,终日劳劳无时或息者,是亦所谓天下之穷民者矣。然虐之以田主,虐之以官长,虐之以吏胥,虐之以土棍,务使之鬻其妻典其子而后已,然若辈不敢动也。朝廷派设官吏,以某官剥某地之皮,以某官吸某地之血,若辈不与闻也。而遑论夫所谓选举权!亦不过吞声饮泣,诿之于命而已矣。嘻,是率一国之农而为奴隶也,国民乎何有!
若者外国工人,有立会、演说、开报馆、倡社会之说者,我国有之乎?曰无有。外国工人,有合各国之工人于伦敦,立一大会,议定各法以保护工业者,我国有之乎?曰无有。外国工人,有干涉国政,倡自由之说,以设立民主国之宗旨者,我国有之乎?曰无有。今日各国殖民地所用之苦工,约有三种:一曰印度人,一曰卜里内雪人,一即为支那人。此三者与向之黑奴无异。某处有未辟之地,某处有未开之矿,则此三者驰驱奔走于其间,未尝一日宁焉;不然,则驱逐之,窘迫之。凡文明之人所不忍施之禽兽者,莫不加之于我华工焉。然则地球上之人类,固未有贱于华工者矣,于国民乎何有!
且也,外国之富商大贾,皆为议员,执政权,而中国则贬之曰末务,贱之曰市井,不得与士大夫为伍。然一旦偿兵费赔教案,甚至供玩好养国蠹者,皆莫不取资于商人。若者有税,若者有捐,震之以报效国家之名,诱之以虚衔封典之荣,公其词则曰派,美其名则曰劝,实则敲其肤吸其髓,以供胡儿之用而已。且也,所吸之髓未必尽出于富者,不过取懦弱无势者而虐之而已,彼富且贵者之一毛不拔自若也。已吸之髓,未必尽入于朝廷,不过一二奸胥、一二酷吏,扬扬得意而已,彼司农之不名一钱自若也。然则中国之商人,不过一供给财用之奴隶而已,国民乎何有!
且夫官吏者,至贵之称,本无所谓奴隶者也;然中国之官,愈贵而愈贱。其出也,武夫前呵,从者塞途,非不赫赫乎可畏也;然其逢迎于上官之前则如妓女,奔走于上官之门则如仆隶,其畏之也如虎狼,其敬之也如鬼神,得上官一笑则作数日喜,遇上官一怒则作数日戚,甚至上官之皂隶、上官之鸡犬,亦见而起敬,不敢少拂焉。且也,上官之上更有上官,其受于人者亦莫不施之于人。即位至督抚、尚书,其卑污垢贱、屈膝逢迎者,曾不少减焉。俄而朝廷维新矣,则拾人唾余以谈新政;俄而朝廷守旧矣,则力攻新党以避新名。其所谓维新者,不过听外人之所为,为外人之奴隶而已,非真维新也。其所谓守旧者,不过听一人之所为,为一人之奴隶而已,非真守旧也。故贵者之为奴隶,较之贱者之为奴隶,其品较下而其心较苦,国民乎何有!
虽然,中国之无国民,不自今日始也。说者曰,秦汉以来,中国人之屈服于专制者,二千年于兹矣,故每谓三代以前有国民,而嬴秦以后无国民。斯言也,亦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也。所谓国民者,有参政权之谓也。所谓权也者,在君主之国须经君主与议员所承认,在民主之国须经国民全体代表所许可,定为宪法布之通国,彼暴虐之君主,专擅之政府,多数之党派,皆不得而破坏之、专横之、攘窃之也。要之,国民之权利,须经宪法法律所定者,然后谓之权,不然则否。我国虽三代之隆,未之闻也。唯见之经传者,有谋及庶人、询及刍荛等语,人遂谓三代之前有国民。岂知此所谓谋及庶人、询及刍荛者,不过贤君之令德,而要非国民之公权。盖君也贤则有权,君也不肖则无权焉,焉有国民之公权而操纵悉听之君者。夫乃知中国自开国以来,未尝有国民也。
且也今日之中国,报馆有禁,出版有禁,立会演说又有禁,倡公理则目为邪说,开民智则诬为惑人。坐是种种,而中国国民之种子绝,即中国人求为国民之心死。故父以戒子,师以率徒,兄以诏弟,夫妇朋友之相期望,莫不曰安分、曰韬晦、曰柔顺、曰服从、曰做官、曰发财。是数者皆奴隶之根本,国民之仇敌。故卒举一国之人而无一不为奴隶,即举一国之人而无一可为国民。呜呼,诚如是,则无论二千年以前无国民,即二千年以后亦未必有国民。曾见英国议院中,有印度人之足迹乎?曾见法国议院中,有安南人之足迹乎?此无他,所谓国民之种子已绝迹于今日故耳。
然则奈何?曰是非播国民之种子不可。播之奈何?曰法兰西革命以前,其民之憔悴于虐政者,非犹我今日乎?其全国无一国民,非犹我今日乎?其所以有今日者,何也?盖以法国为国民之田,以十八世纪诸学士为国民之农夫,以自由平等之说为国民之种子。孟德斯鸠苦心焦虑,审慎周详,其播之也出以和平;福禄特尔(即“伏尔泰”)作为诗歌以动全国,其播之出以逸乐;路索(即“卢梭”)狂放不羁睥睨一世,其播之也出以激烈。外若丘谷、若赖黻益、若米拉薄、若鹿孛斯配、若西霭、若惠尔纳诺、若谈顿,莫不著书立说,一倡百和。故今日法国之民,得以食国民之果者,皆数人之功也。且也当时美国之学士,皆自称为法国理学士之弟子,而卒以脱英国之压制,则法国之种子且波及于美洲。呜呼,播种之力如是之大,而吾国之种无闻焉,其故何也?
故今日者,愿吾同胞万众一心,支体协力,以求为中国之国民,并以播国民之种子。非然者,天演如是其剧,物竞如此其酷,而世界有国民之国,将群起染指于亚洲大陆极东之地。以国民而伐奴隶之兵,奴隶安有所不败;以国民而握奴隶之利,奴隶安有所不穷。此固优胜劣汰之理,无可逃于天地者也。乃犹有伈伈俔俔,无一人求为国民如我中国者!
——本文选自《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一卷(上册),原载《国民报》1901年6月10日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