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青
乍从那持续多日干燥燠热的北京,来到这气温最高不过摄氏二十度左右的北戴河,就象从又热又闷的蒸笼里跳进了清澈凉爽的池水里似的,感到无比的爽快、惬意,心身舒畅。在这舒畅惬意之余,真有些相见恨晚了。
说起来也很惭愧,我这个生长于渤海之滨从小就热爱大海的人,虽然也曾游览过一些国内外著名的海滨胜地,然而这名闻遐迩向往已久的北戴河,却一直到现在,才第一次投入它的怀抱。不过,说也奇怪,在这之前,我对它却并不陌生,它那幽美的风貌,早就观赏过了。不是从图画和电影中,也不是借助于文学作品或者人们的口头描叙,而却是在一个梦中,不,确切一点说,是在一个象梦一般的幻境中。
那是在我童年的时候,有一次,我到刚退了潮的海滩上去赶海。突然,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幅迷人的画面:一抹树木葱茏的山峦,横亘在大海的上空;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岩石,耸立在山峰之上;一座座小巧玲珑的楼房,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啊,这么多各种样式不同的楼房:圆顶的,尖顶的,方顶的,好看极了。它是那么美,那么奇特。还有庙宇寺院,亭台楼阁,它们有的深藏在林木环绕的山崖里,有的耸立在峭壁巉岩的山巅上,特别是那最东边一处陡峰上面的四角凉亭,连同它旁边一块高出于大海里的岩石,非常令人瞩目,亭子里面,还影影绰绰地仿佛是有人影在活动哩。一缕缕白色的烟雾,在山树间、海边上飘荡着,使得这迷人的景色,时隐时现,似幻似真,更增加了幽美和神秘的色彩。……
忽然间,一阵大风吹来,那山峦树木,亭台楼阁,霎时间变成了一缕缕青烟,一片片白云,飘荡着,变幻着,象电影的淡入镜头一样,消失了,不见了。
这悠忽而来而又飘而没的神奇景色,简直使我惊呆了,也着迷了。人们告诉我,这是海市。有人说这海市是天上的仙境,也有人说它是人间的一处名胜,就是这大海对面的北戴河。
这就是我第一次听到北戴河这名字。但是当时我并不相信人间竟然真的会有这么一个美妙神奇的所在,而倒更多地相信那是仙境,是没有人间烟火世俗喧嚣的虚幻缥缈的仙境。
长大了,增长了一些知识。才知道那大海的对面,确实是有一个叫北戴河的名胜之地。由此,这地方就常常在我的思慕和向往之中了。特别是当读到一些描叙这地方的文学作品时,比如曹操那脍炙人口的诗篇:“东临蝎石,以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既醉心于这诗词的优美,更神往于那山海的雄伟,于是,对北戴河这地方的兴致也就越发的浓厚了。
也曾向写过《雪浪花》和《秋风萧瑟》的杨朔同志打听过:“北戴河真的很美?”
“确实很美。”杨朔兴致勃勃地回答说。“我建议你找机会到那儿去看看。”于是,我决心找机会去北戴河了。这与其说是我对于海边风景的特殊爱好,不如说是想印证一下童年时代看到的那次海市的情景的好奇心。
机会是很多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就一直拖延了下来。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我被“四人帮”绑架到北京关押了起来。人身失去了自由,连自己的亲人都看不到,那里还敢奢想去北戴河呢?不,想,倒也确实是想过。在那漫长而又寂寞的铁窗生活中,人生的乐趣,往日的梦想来,什么没有反反复复的想过呢?北戴河和海市中的情景当然也不例外,而且,每当想到它的时候,总不免有些遗憾,后悔过去失去了太多的机会,又怅惘今后不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但是,当整个国家和人民都在遭受着深重的苦难,多少精神和物质上的宝贵财富被破坏殆尽的时候,没有到过北戴河,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在那大夜弥天的时刻,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奢想北戴河?这只不过是表现了对于自由的强烈向往和渴望而已。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现在,当我真的终于来到北戴河的时候,那种感受,那种心情,真是无法用笔墨来形容的。
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印证的结果是确实无讹:那横亘在蓝天白云之间的带山峦,招聘掩映在葱茏林木中的庙宇寺院,亭台楼阁,那耸立在海边和山上的巉岩怪石,尤其是西山上的观音寺,东岭上的鸽子窝……这一切,恰和当年我在这渤海南岸千里之外的海滩上看到的海市蜃景一模一样。宛如两张同样的照片叠在一起似的。这实在不能使我惊奇了。然而,这仅只是我最初的一点印象,而却不是我最深刻的感受。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呢?是美,是一种特别的美,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美。
就拿山来说吧,这儿的山,比别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点,然而却使我感到它特美,特别好看。海,也是如此。它仿佛特别的蓝,特别的壮丽雄伟。而且,这儿,一天之内,一夜之间,日出日落,潮涨潮退,风雨阴晴,都各有不同的姿态,各有不同的美。我常和三两好友,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气候中,穿行山林漫步海滨,去领略那姿态万千风貌各异的美。我尤其喜欢在那夕阳衔山的傍晚,坐在海边的岩石上面,眼看着西天边上的晚霞渐渐地隐去,黄昏在松涛和海潮声中悄悄地降落下来,广阔的天幕上出现了最初的几颗星星,树木间晃动着飒飒飞翔的蝙蝠的黑影。这时候,四周静极了,也美极了,什么喧嚣的声音都听不到,只听见海水在轻轻地舐着沙滩,发出温柔的细语,仿佛它也在吟咏那“黄昏到寺蝙蝠飞”的诗句,赞美这夜幕初降时刻的山与海的幽美。等到那一轮清辉四射的明月,从东面黑苍苍的水天交界之处的大海里涌了出来时,这山与海,又有一番不同的情景了。这时候,那广阔的大海,到处闪烁着一片耀眼的银光,海边的山川、树木、楼房、寺院,也洒上了柔和的月光,这月光下的北戴河,就活象一幅淡淡的水墨现儿似的,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又是一种富有诗意的美。
甚至,夜深时分,当你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的时候,一切景物都看不见了,却仍然还能感受到那种诗意的美的存在。这就是那催你入眠的涛声,这涛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有节奏的哗——哗——响着,温柔极了,好听极了,简直就是一支抒情优美的催眠曲。每天夜里,我都在这温柔悦耳的涛声中入睡,每天清晨,又在这温柔悦耳的涛声中醒来。
啊,美,伟大的美,令人陶醉的美。
然而,还有更美的呢:那就是日出。
人们告诉我,在北戴河那著名的二十四景当中,最美最壮丽的景致,要算是在东山鹰角亭上看日出了。
看日出须得早起。四点钟还不到,我就爬起身来,沿着海边的大路向着东山走去。这时候,天还很黑。夜间下了一场雨,现在还未晴透。但是云隙中却已经放射出晓星残月的光辉。我贪婪地呼吸着那雨后黎明的清新空气,一个人在空荡荡不见人迹的路上走着,还以为我是起身最早的一个人呢,那知爬上山顶一看,有两个黑黝黝的人影,早已伫立在鹰角亭旁了。
嗬!还有比我更积极的人。
走到亭前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老一小,那老的年纪在七旬开外,一头皓发满脸银髯,一看那风度,就猜得出是位学者。小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很美,也很窈窕,却有着北方人健壮的体魄。那两人看到我后,都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又转回身去,继续倚着亭柱观望东方的海空。我不愿干拢他们的清兴,颔首还礼后,也倚在一根亭柱上面,默默地眺望起来。
这时候,残云已经散尽了,几颗寥寥的时晨星,在那晴朗的天空中闪烁着渐渐淡下去的光辉。东方的天空,泛起的天空,泛起了粉红色的霞光,大海,也被这霞光染成了粉红的颜色。这广阔无垠的天空和这文章无垠的大海,完全被粉红色的霞光,溶合在一起了,分不清它们的界限,也看不见它们的轮廓。只感到一种柔和的明快的美。四周,静极了,只听见山下海水轻轻地冲刷着搀岩的哗哗声,微风吹着树叶的沙声。此外,什么声音都没有,连鸟儿的叫声也没有,仿佛,它们也被眼前这柔和美丽的霞光所陶醉了。
早霞渐渐变浓变深,粉红的颜色,渐渐变成为橘红,以后又变成为鲜红了。而大海和天空,也象起了火似的,通红一片。就在这时,在那水天溶为一体的苍茫远方在那闪烁着一片火焰似的波光的大海里,一轮红得耀眼光芒四射的太阳,冉冉地升腾起来,开始的时候,它升得很慢,只露出了海面。霎时间,那辽阔无垠的天空和大海,一下子就布满了耀眼的金光。在那太阳风刚跃出的海面上,金光特别强烈,仿佛是无数个火红的太阳,铺成了一条又宽又亮又红的海上大路,从太阳底下,一直伸展到鹰角亭下的海边。这路,金晃晃红彤彤的,又直又长,看着它,就仿佛使人觉得:循着这条金晃晃红彤彤的大路,就可以一直走进那太阳里去。
啊,美极了,壮观极了。
我再回头向西边望去,只见西面的山峰、树木、庙宇、楼房,也全都罩上了一片金晃晃的红光。还有那从渔村里飘起来的乳白色的炊烟和在山林中飘荡的薄纱似的的晨雾,也都变成了金晃晃红彤彤的颜色,象一缕缕色彩鲜艳的缎子,在山林和楼房之间轻轻地飘拂着,飘拂着。于是,那山峰、树木、庙宇、楼房,就在这袅袅的炊烟和晨雾之中,时隐时现,似真似幻。看着眼前这迷人的景色,我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置身于渤海南岸的渔村海滩上。一时间,我竟然忘了我眼前的这幅带有神奇色彩的幽美画面,究竟是北戴河中的海市呢,还是海市中的北戴河?究竟是实实在在的人间呢,还是那虚幻缥缈的仙境?
“啊,美极了,太美了!”我的身旁,有人在大声赞叹了。
我回头望去,原来是陪同那个老学者的年青姑娘。她双手抱在胸前,仰脸望着那从大海中升起的太阳,现出异常激动而又惊奇的神色。她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的美丽的脸,在朝阳和霞光的映照下,红彤彤地,显得更加鲜艳,更加美丽,真象一朵盛开怒放的三月桃花。
是的,美,实在是太美了。老实说,著名的中外海滨胜地,我看到的虽然不算多,可也不算太少。青岛、烟台、普陀、南海自不消说,波罗的海海滨也曾到过。日出呢,也不止看过一次,在那一万米以上的高空中飞机上看到过,在那黄山后海陆空的狮子峰也看到过,在那视野辽阔的崂山顶上也看到过。可是为什么这儿的山,这儿的海陆空,这儿的日出,我觉得比起上面我所看到过的那一些,却更使我感到美,感到壮观?为什么?
我正在思索之间,仿佛应和着我的这个思想似的,那姑娘又回头看着那位老学者,提出了我心里想着的这个问题:
“爷爷,这儿十多年前,咱们也曾来过几次,可是为什么今天我觉得它比过去更美了?为什么,你说呀。”
那位老学者有没有回答孙女的问话,却兀自高高地仰着头,眼睛一动不动望着那金晃晃红彤彤的东方海空。用他那宏亮的声音,琅琅地吟咏出下面的诗句:
“云开山益秀,雨霁花弥香;十年重游处,不堪话沧桑。”
“好,好诗!”我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因为它正好道出了我的共同感受,也回答了我正在思考的问题。
那姑娘嫣然一笑,连连地点头,用她那银铃般的声音,重复和品味着这诗句
“‘云开山益秀,雨霁花弥香’。对,是这个道理。”接着,头又摇了几摇,蹙着眉头说:“不过,后面的那一句,我不同意。它有点伤感的味道。你瞧,云开了,雨霁了,太阳又新出来了。眼前景物这么美,老是伤感能行吗?”
“对,好孩子,你说的对。一切都过去了,不应该伤感,也没有时间伤感,应该抓紧这大好时光,奋勇前进。我不老,我觉得更年青了,我还可以和你们那些年青人比赛一阵子,怎么样?”那老学者说罢,哈哈大笑着,伸开胳膊把孙女揽在怀里,爷孙两个,说着笑着,大踏步向着前面走去。
金晃晃红彤彤的朝阳和霞光,映照在他们的身上,使得他们的全身也都金晃晃红彤彤地,煞是好看,他们就在这初升的阳光下安详地坚定地走着,直着,一直走进了那橘红色的山林深处,不见了。仿佛,他们和那金晃晃红彤彤的朝阳和霞光溶化成为一体了。
这又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啊!
而这,却又是我童年时看到的那个海市蜃景中所没有的。
是的,那海市虽然也很美,但却绝对没有象今天的北戴河这样美。
然而,这样美的又岂止是北戴河呢?
作者简介:峻青,原名孙俊卿,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生于1922年。山东省海阳县西楼子村人。幼家贫,只读了几年小学,十三岁即做童工。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地方抗日民主政府从事教育和群众工作。1941年写了第一篇作品。1944年后。任胶东区党委机关报《大众报》记者,新华社前线分社随军记者,敌后武工队小队长。1948年春,随军南下,作中原新华记者。后调《中原日报》、中南人民广播电台工作。1952年,调中南文艺界联合会从事专业创作。后调上海,任作协上海分会代理党组书记。1957年任作协上海分会书记处书记。1960年被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他的主要作品有短篇集《黎明的河边》、《海燕》、《最后的报告》、《胶东纪事》、《怒涛》;长篇小说《海啸》;散文集《秋色赋》、《欧行书简》。此外,还有与人合写的论文集《谈谈短篇小说的写作》。
摘自: 《旅游天地》198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