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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10 September 2012

民国政治的起点

 汤化龙仗义而出
常言道,一部中国史不知从何说起。其实,距我们最近的中华民国史,也弄不清从哪儿说起更有道理。

一种观点认为中华民国的历史起自1894年,因为那一年孙中山觉醒发奋起而反清;一种观点认为起自武昌起义,因为这场起义终结了帝制,开启了民国;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真正的民国历史起自袁世凯1912年3月10日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因为袁世凯政府不仅与大清有法律继承关系,而且获得国际公认;当然,还有主张以1912年元旦成立南京临时政府为起点。各种看法都有道理,不过我们在这里更倾向于从立宪党人闪身而退,汤化龙仗义而出说起。

汤化龙,湖北浠水人,生于1874年,1911年武昌起义发生时三十七岁,正当盛年。在这之前,汤化龙是体制内的奋斗者,他在获取功名成为进士并当了很长时间法部主事后,于1906年自请前往日本留学,研习法律。汤化龙之所以在功成名就后留学深造,主要是因为清廷宣布宪政改革,法政成为时髦专业,汤化龙赶上了这趟末班车。

两年留学生涯很快结束,汤化龙回国后积极投身于宪政改革,成为湖广总督陈夔龙的得力助手,负责筹办地方自治,主导湖北省咨议局筹备。1909年咨议局开局,汤化龙被选为副议长,稍后任议长。

君主立宪是汤化龙那一代中国人的政治诉求,他们相信中国在经历了数十年蹉跎之后,惟一正确的路径就是仿效东西洋各国实行君主立宪。然而,为时不久,由于光绪帝和慈禧太后相继去世,清廷重心发生偏移,边疆危机、外交危机接连报警,立宪党人对先前预备立宪方案不太满意,希望清廷因时制宜加快步伐。立宪党人发动了一次又一次国会请愿运动,希望清廷用宪政去化解危机。

在国会请愿运动中,汤化龙是领袖、是中坚。他是各省咨议局联合会会议主席,其政治信念就是实行真正意义的君主立宪。除了君主立宪,汤化龙不愿认同其他任何政治方案。

基于这样的认识,汤化龙理所当然成为稍后皇族内阁、亲贵内阁的反对者。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认同君主立宪被这些皇族、满洲贵族弄成了权贵内阁。此后,汤化龙利用湖北咨议局、各省咨议局联合会为工作平台,与相邻各省立宪党人紧密联系,广泛合作,期待找到机会迫使清廷改正错误,收回成命,重回君主立宪轨道,而不要这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瓜分权力。

在清廷宣布皇族内阁之后的几个月,汤化龙等立宪党人想方设法向朝廷施压,但始终没有让朝廷却步。中国究竟应该怎么办,汤化龙这些立宪党人好像也江郎才尽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车到山前必有路。谁也想不到的时间,谁也想不到的地点,1911年10月10日晚,在武昌,湖北新军一场规模不大的哗变,打破了僵局,终结了大清王朝的历史,也终结了两千年帝制,开启了一个全新时代。

10月11日上午,武昌城内枪声停止,首义领导人手足无措,这些下层军官根本不知道如何收拾残局。他们带着浑身疲惫赶到湖北省咨议局,期待咨议局的体制内精英,那些稍具异端思想的政治家能够挺身而出,收拾残局。

湖北省咨议局位于武汉蛇山南端,阅马场北端,是一年前刚刚落成使用的一幢西洋式小楼。这是湖北新政治的中心,聚集了一批湖北地方政治精英

首义官兵在向咨议局集中的时候广发英雄帖,广召官绅前往咨议局商量大事。劝业道、武昌府等衙门官员以及一批绅商、乡绅闻讯前往。但最重要的湖北政治领袖,也就是咨议局议长汤化龙却不见踪影。

汤化龙期待政治变革,期待清廷重回君主立宪正途,但对新军起义这样的事情,显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那一夜,响彻武昌城上空的枪炮声确实让汤化龙感到震惊,但下一步怎样走,他并没有既定方案,因为这样的军事行动远远超出他的想象。那一夜,汤化龙在柯逢时家中彻夜未眠,商量对策。

柯逢时生于1845年,时年六十六岁,为湖北官场前辈,曾在中央任各省土药统税大臣,一度兼任总理衙门大臣。早几天刚刚被清廷宣布授予浙江巡抚,还没有来得及上任就发生了武昌起义这样的事。柯逢时为湖北在籍家居职位最高的官员,既有“领袖绅士”的美誉,当然不能不对湖北局势负有责任,并提供意见。

汤化龙和柯逢时那一夜究竟商量了哪些事,现在已经不可考了。我们能够知道的是,11日上午咨议局派员在柯家找到了汤化龙,然后由咨议局议员胡瑞霖陪同来到咨议局。

11日下午一点,起义新军代表与咨议局议员及各界代表举行联席会议,商讨在目前情势下武昌、湖北究竟应该怎么办。

起义军代表在会议开始时恭推汤化龙出面主持湖北大局,理由是,汤化龙为进士出身,有学问;汤化龙为湖北咨议局议长,有地位;汤化龙为日本归来的留学生,有国际视野,在未来对外交涉中有可以凭借的资源。

就湖北政治生态而言,汤化龙当然是收拾残局的最佳人选。他在随后发言中对各界拥戴还是比较受用,坦然表示兄弟汤某乐于出来追随诸位一块儿干,但对究竟怎样一块儿干,汤化龙不置可否,说不出个所以然。

湖北咨议局议员胡瑞霖是汤化龙儿女亲家,胡瑞霖对新军起义的前途并不绝对看好,他不赞成汤化龙现在就出面领导,但怎样拒绝起义军代表的好意,似乎也很费斟酌。胡瑞霖清理思路后表示,现在军事行动刚刚开始,成败关键还在军事上的攻守,汤议长虽说有满腔热情和远大理想,但文人不知兵,徒然站位反而会贻误大事,害了大家。胡瑞霖劝义军官兵打开思路,看能否在军队中找个具有新思想的将领来领导。

对于胡瑞霖的意思,汤化龙心领神会,他赶快接过话题强调,革命事业,兄弟汤某一向赞成。现在武昌起义,各省还不知道,必须先通电各省,呼吁各省新军和行政当局一致响应,革命方才有机会大功告成。再者说,湖广总督瑞口逃走了,他必定会用电报报告朝廷,朝廷收到电报后,第一反应就是派遣军队打湖北,同我们为难。兄弟汤某只是一介书生,军事非我所长,其他行政事务,兄弟一定尽力帮忙。

胡瑞霖说,革命军真乃仁义之师,连夜作战,市廛不惊,人民箪食壶浆,革命军亦辞而不受。兄弟万分敬佩。革命军暂时所需款项,兄弟胡某可代为筹办。经胡瑞霖提议,咨议局支付一万元作义军临时费用。稍后,又由胡瑞霖出面向商会暂借五万元。

汤化龙在胡瑞霖暗示下没有迅即出面成立新政府,但汤化龙仗义而出,表示愿意尽力为起义军帮忙,这预示着大清王朝瓦解,标志着一个全新政治架构诞生。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汤化龙仗义而出,是民国政治的起点.


被迫革命的黎元洪
1911年10月11日下午,湖北谘议局部分议员与义军首领、武昌地方绅商、名流在谘议局紧急磋商,希望尽快创建新政府,应对可能发生的各种问题.

在各界代表真诚拥戴下,立宪党领袖汤化龙差不多已答应着手筹组新政府。但在关键时刻被他的亲家胡瑞霖暗示阻止。对于胡瑞霖的好意,汤化龙心领神会。他迅速转变态度,诚恳希望大家另请高明。

胡瑞霖、汤化龙是对的。不要说新军起义究竟有多少胜算,因为义军只是夺取了武昌,汉阳、汉口仍在清军手里,这些清军究竟是与义军为敌,还是响应义军号召,都是未知数。义军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创建新政府,而是尽快找到一个具有新思想、懂军事的将领出来领导巩固地盘、扩大战果,准备应对清廷随时发动的攻击。

在武昌,最高军政长官为湖广总督瑞澄。瑞澄出身于满洲贵族,认同立宪,认同政治改革,但毕竟利益攸关、职责所在,他不可能认同义军起事,不可能站在义军立场上反对朝廷,只能站在义军对立面。

义军起事前,瑞澄在湖北对可能发生的危机有相当认识,他在那几天也确实动手抓捕、处死了一些革命党骨干。瑞澄的这些做法对革命固然破坏巨大,但也正是他的这些颟顸行动加速了义军的军事行动。

起义发生后,瑞澄在总督府组织过抵抗。无奈义军主攻目标就是总督府,义军相信,拿下总督府,就是初步胜利的标志。义军集中全部力量猛攻总督府,瑞澄的卫队根本不是义军对手。卫队顽强抵抗了几个回合,最后还是护送瑞澄一家老小撤退。他们推倒总督府一段围墙,仓皇逃往停在江面的“楚豫号”军舰上。

瑞澄为义军第一号敌人,当然不可能反戈一击领导义军反对朝廷。

在湖北,湖广总督之下有布政使连甲。连甲上任刚20天,职责所在,连甲毫不犹豫站在义军对立面。10日上午,连甲得知新军将有所动作,就采取了相应防范措施,亲赴总督府向瑞澄报告,商量对策。稍后赶回衙门坚守,对进攻义军毫不客气组织反击。终因孤军无援,子弹告罄,相持至黎明,衙门失陷,连甲弃部逃走,与瑞澄会师“楚豫号”。

就湖北新军架构而言,可供义军官兵选择拥戴的将领也不是很多。在湖北新军编练之初,最受张之洞信任、提拔最快、授权最多的有张彪和黎元洪。

张彪生于1860年,时年51岁,正当盛年。张彪早年为张之洞随身侍卫,办事可靠,忠诚诚实,被张之洞视为心腹,连连擢拔,刻意培养。时任湖北提督,总办湖北讲武学堂,第八镇统制并兼统巡防营,为湖北新军最高指挥官。

10日晚,张彪率两千士卒在第八镇司令部顽强抵抗一整夜。翌日晨,张彪获悉瑞澄总督府失陷后,率辎重营撤至汉阳,试图控制汉阳兵工厂,然后寻机反攻。

从军事实力言,张彪手中仍然有相当力量,被冲散的军队也慢慢向他集结,他有力量猛攻武昌,平息哗变。那时义军群龙无首不堪一击,只是碍于大义,碍于那些义军并不是别人,而是常年朝夕相处的袍泽兄弟,感情深厚,张彪实在不忍与自家兄弟兵戎相见,你死我活。

但他也不愿意和这些“叛军”同流合污,反对朝廷。张彪那一代军事将领,还没有军队国家化、职业化的概念,他们的政治信仰就是忠于朝廷,君主立宪。他们不认同继续实行君主专制。同样,他们更反对革命,反对以暴力手段绑架人民,引发社会动荡。

历史不以张彪等君宪主义者的善良愿望往前走,新军哗变既是清廷长时期军队政治教育的必然结果,也是军队没有实行国家化、职业化、政治中立的正常体现。新军将领如果持续对当年5月出现的皇族内阁、铁路干线国有化政策,以及由此引发的全国骚动不表态、不发言,那是朝廷军队政治教育的失败。现在,军队发声了,只能说朝廷收获了自己种下的苦果。

张彪没有在立宪党人闪身而退时背叛朝廷,他七次坦然拒绝了昔日部下、今天革命党的诚恳邀请。他的良心使他无法与朝廷割舍,尽管他也曾隐约感到义军行动具有某些正当性。他能做的就是手下留情,等待政治解决。他无法落草为寇,更不愿奔上梁山。

义军指望不上张彪了。张彪之外,在湖北,在武昌,只有一个军事将领还可以期待,他就是黎元洪。胡瑞霖、汤化龙在谘议局会议上所暗示的,其实也是这个人。

黎元洪是被后来民国史严重妖魔化了的政治人物,其缘故要从民国政治史尤其是民国法统层面,从黎元洪、袁世凯及孙中山等人的关系上去寻找。假如历史主义地看待黎元洪,我们虽然不必像章太炎那样如此酷爱黎元洪,以为他是尧舜之后最伟大的政治家,是民国最伟大人物,但黎元洪确实在民国历史上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地位,是民国政治史上的一个关键人物。

黎元洪生于1864年,较张彪小四岁,时年47,年富力强,前途无量。与张彪是外省人稍不同,黎元洪为湖北黄陂人,湖北新军绝大部分官兵都是本地人。这是一个优势。

黎元洪生于湖北,后来跟随其父居家北上,移居天津。1883年考入北洋水师学堂。第二年正式编入北洋水师。1894年,黎元洪随舰队参加了甲午战争,其所在战舰不幸被日舰击沉,黎元洪大难不死,投海遇救。

战争还没有结束,清廷就开始了自强运动,接受德国人汉纳根的建议编练新军,南北洋积极回应。北洋有后来袁世凯的新建陆军;而南洋,则有张之洞在代理两江总督时的自强军。

张之洞编练自强军时向北洋借用人才。黎元洪就在1895年离开了服务十年之久的北洋来到了南洋。离开了李鸿章,投奔了张之洞。

特殊的生命经历使黎元洪见多识广,与各路英雄都有结交。他不但在清朝官场一路顺风,成为张之洞相当信赖的军事干才,统领着张之洞手下大约一半兵力。而且更重要的是,黎元洪比较中庸、温和的性格早被革命党人相中,以为黎元洪具有进一步转化的潜质。如果给予适当、适度推动,黎元洪一定会成为革命党的重要领袖之一。湖北新军革命党人在1911年春天谋划将来某一时刻进行起义时,就将黎元洪作为一个重要的争取目标。

黎元洪具有进一步转化的潜质,并不意味着他此时就是革命党。事实上,他和张彪等将领一样,都是君主立宪信仰者,对于既成体制的忠诚不必怀疑,他们相信只要朝廷真诚改革,向立宪道路走去,终有一天会实现君主立宪理想。只是黎元洪内心深处谨厚善良,所以当皇族内阁出台,当铁路国有化政策出台,黎元洪在精神上开始起了一些波澜,觉得朝廷的一些做法比较过分。出于本能,黎元洪对保路运动给予同情。但就总体而言,黎元洪反感暴力,反感革命,更反对将朝廷作为革命对象。所以当义军官兵找到黎元洪,要求他出来领导革命时,黎元洪义无反顾手刃来使,拒绝革命。这对于清军高级将领来说,太正常了。

换言之,如果布政使连甲、湖北提督张彪、统领黎元洪等高级将领在义军呼唤声中轻易转身领导革命,那将是怎样一种情形?体制内精英对体制应有基本自信,当然会找个理由不革命。

形势比人强。当革命大潮席卷而来,张彪、黎元洪能坚持多久呢?


武昌起义发生后,作为大清国高级军官,黎元洪当然不会听信义军首领的几句忽悠就转身革命、背叛朝廷。如果那样的话,黎元洪在政治史上的地位一定大为逊色。他的坚持不动摇是对的,这是一个政治家的基本信仰,也是做人底线。

不过,形势发展远远出乎人们预料,谁也想不到武昌城里的星星之火竟然燎原。当义军1911年10月10日晚向黎元洪指挥部发动进攻时,他已隐约感到这场哗变今非昔比,不同寻常。这不是一般的士兵哗变,这些士兵和下层军官不是为加薪加饷,而是为政治理想。这是最难办的。

铁腕镇压这些朝夕相处的患难弟兄,既不为湖北提督张彪所认同,当然也不会为黎元洪所采纳。谁也不知道事情会走到哪一步,留有余地,是一切政治家的正当选择。于是,黎元洪选择一走了之,他在随员陪同下躲进了一个部下的家里。

黎元洪是武昌城的大人物,他的藏身处也并非那么保密。所以当胡瑞霖、汤化龙向义军代表提出另请具有新思想的军事将领出来领导革命时,义军代表立即明白这个人就是黎元洪。

义军很快弄清了黎元洪的藏身处,遂派员来请。黎元洪出来问话,明白表示,兄弟黎某带兵这么多年,待各位并不刻薄。各位弟兄要革命,要共和,要推翻朝廷,黎某能做的就是视而不见,各位兄弟何必如此与我为难,穷追不舍?

听了黎元洪这番话,义军代表解释说:我等来此没有一点儿恶意,我们只是想请老长官黎大人出山主持,并不是要加害于黎大人。

黎元洪说,据黎某所知,革命党人才济济,我黎某又能做什么呢?各位众口一词表示,黎大人平时带兵最得人心。现在武昌城里的革命党都是军人,如果没有众望所孚如黎公者,谁能领导一切,谁能保证不再发生意外呢?

革命党的诚恳态度深刻影响了黎元洪,军人职责和多年带兵经历使黎元洪不能放弃责任。他肯定想到,参与此次哗变的都是湖北新军,不论这些新军士兵是不是自己的部属,如果没有一个有力量的军官予以领导、管理和约束,那么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职业军人责任心使黎元洪无法退却,他坦然问道,那么到什么地方,向什么人接洽呢?来人答,到楚望台,与吴兆麟接洽。黎元洪立马表示,吴兆麟乃我黎某的学生,富有军事经验,也有领导能力,今天的事情有他一人足够了,黎某可以不去了。

来人以为黎元洪仍然没有参与革命的诚意,于是强调,黎大人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其实,黎元洪的意思应该是,今天的事情并没有闹到无法收拾,吴兆麟完全有能力将这个事情处理好。作为吴兆麟的老师,黎元洪相信自己的学生没有错,只是他的表达在那种气氛中被误解了。于是各位士兵簇拥着黎元洪前往楚望台。

黎元洪一行还没有抵达楚望台,吴兆麟已派人举枪吹号列队欢迎。尚未在思想上发生根本转变的黎元洪见到吴兆麟不免一番指责,说你吴兆麟已到而立之年,也老大不小了,为什么做事还这样毛毛躁躁?我们是大清国正规军,是国家柱石,昌言革命组织造反,就是犯了杀头之罪,甚至要株连全家。你吴兆麟学问不错,资格也深,你怎么能糊里糊涂就这样被煽动造反了呢?黎元洪让吴兆麟下令解散这些闹革命的军人,让各位兄弟赶快返回各自驻地,不要把事情闹大了,以免不可收拾。

从逻辑和伦理层面说,黎元洪这一番训诫合乎其身份,是对新军弟兄的真诚爱护。只是他这番说辞引起一些新军士兵极端不快,一时剑拔弩张。吴兆麟出面调解,首先劝住各位兄弟不能乱来,紧接着又向黎元洪详细介绍了武昌城昨天夜里所发生的情况,刻意强调瑞口就任湖广总督以来,措置乖张,激起湖北新军全体革命,足证朝廷在过去几个月实在太失人心,各位弟兄不为名不为利,首举义旗,也只是为国家好。经过昨晚战斗,瑞口和张彪等军政高官差不多都走了,现在只有黎大人还在武昌。黎大人素爱军人,甚得军心,现在事已至此,实属天意,只好请老长官黎统领不辞辛苦出山维持。

吴兆麟苦劝黎元洪这样的情形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其场景的典型性类似于赵匡胤陈桥驿兵变黄袍加身。

赵匡胤在陈桥驿黄袍加身后也是一让再让,所以我们看到黎元洪也并没有很爽快地接受革命军的要求。黎元洪在吴兆麟等人陪同下于当天(10月11日)下午一点四十分赶到省咨议局。据说刚进门,就有一群人高呼“都督到”。黎元洪对此不置可否,是安然自喜,还是忐忑不安?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稍后,咨议局在汤化龙主持下举行会议,副议长张国溶、夏寿康,议员胡瑞霖、刘赓藻、阮毓崧、沈维周以及义军各标营队代表出席会议。汤化龙首先发言,表示自己对革命事业从来没有反对过,一贯赞成支持。但此时武昌发难,各省均不晓得,必须设法通电各省,请一致响应,以助大功告成。况且湖广总督瑞口走了,他必然会利用随身携带的电台向朝廷报告,朝廷闻信,必然会派兵南下,与我们为难。湖北、武昌的事业要获得成功,必然要经历一个艰难的军事时代,必须用湖北的力量顶住朝廷的进攻。兄弟汤某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不懂军事,不知用兵。关于军事,还请诸位用心策划,兄弟汤某必定尽力帮忙(参见作者专栏《汤化龙仗义而出──民国政治的起点》)。

汤化龙讲话后,吴兆麟发言。吴兆麟表示同意汤化龙的意见,并郑重提请在座各位公举黎元洪统领为湖北都督,汤化龙为湖北民政总长。吴兆麟说,黎公和汤公均为湖北人望,如果由他们两位出来主持,号召天下,则各省比较容易起而响应。

对于吴兆麟的提议,与会诸人并没有不同意见,但黎元洪坚决推辞,以为万万不可。与会者拿出一份起草好的湖北军政府布告,请黎元洪在上面签字。黎元洪此时方才醒悟这一笔下去可就是与大清王朝彻底了断了,过去的一切都将成为历史,一切从头开始。黎元洪内心深处一定进行了激烈挣扎,在表面上也显得略有紧张,口中念念有词,瑟缩不前。最终还是在义军李翊东的帮助下,代写一个“黎”字。与会者鼓掌称善,黎元洪被迫踏出参加首义的第一步,被迫出任湖北军政府都督。

这是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的第一个文告,标志着湖北军政府脱离大清王朝而成立。

湖北军政府成立之初,黎元洪确实没有出来主动管事,这应该是黎元洪真情流露,也是革命党人所需要的。革命党人此前已有充分谋划,各种事情甚至文告都有相当准备,他们只是需要黎元洪的声望和影响力,并不真的需要黎元洪指手画脚或者说碍手碍脚。这实际上是革命党人另外一种形式的“挟天子以令诸侯”。

黎元洪被迫加入,侥幸成了“共和元勋”,这是他无论如何没有想过的。

随着黎元洪加入,随着湖北军政府的第一份文告发布,排满革命的思想得到迅速传播,光复汉族,建立民国,成了共识。许多人真诚地以为有了黎元洪这样的大人物加入,革命一定会成功,事情一定会顺利,就连各国领事也对这次哗变另眼相看。这恰是革命党人所要的效果。

(本文作者马勇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著有《中国文明通论》、《晚清二十年》等。文中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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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元洪-备受歪曲的共和元勋




中国人对凑成整数的纪念日都特别看重,我本俗人,亦难免俗。值武昌起义一百周年纪念日到来之际,借送女儿到武汉上学之机,我特意去瞻仰了湖北新军工程营旧址和首义广场,回顾先贤之壮举,聊发思古之幽情。
工程营旧址早已被湖北省总工会所占。步入其院内,只见右侧立有一座三枝步枪构成的纪念碑,碑后是古色古香的廊亭,当年的工程营住房等遗迹已荡然无存。
首义广场倒是建设得气势恢弘、花团锦簇,广场南边的阅马场,是当年黎元洪设坛拜将的地方,此时正在整修。北边的鄂军都督府(武汉人称之为“红楼”)还保留原貌,可惜我来的不是时候,人家不对外开放。都督府大门前的广场上,立着一个身着长袍马褂、手柱拐杖的小老头的铜像——不用看底座上的说明,大 家也能猜得出,这个小老头就是孙中山先生。
武昌起义胜利之时,孙中山先生还在美国科罗拉多州打工。他是在武昌起义三天后才从当地一家报纸上看到消息的,不禁叹道:“武昌之功,乃成于意外。”两个多月后,也就是辛亥年的年底,中山先生回到上海,此时清政府已经离垮台不远了。人们常说孙中山先生领导了辛亥革命,那是由于不明真相!
辛亥革命,是经社会精英启蒙、由底层小人物率先发难、社会各阶层人士继之而起,最终全国上下合力推翻帝制、创立共和的划时代事件。中山先生固然是伟大的革命先行者,但在鄂军都督府前立他的像,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合适,起码对一个人有失公允。这个人,说出来大家可能会不服气,他便是在历史上备受歪曲的共和元勋——时任鄂军都督府大都督的黎元洪。
既来之,便想写点什么。孙中山、袁世凯、黄兴,以及武昌首义的小将们,已经有不少人写过了。于是我想写写黎元洪,以此纪念武昌起义一百周年。
在历史课本上,黎元洪是被列为军阀、投机政客一类的反面人物,不仅在大陆的形象不好,在台湾也不受待见。我看过电视剧《走向共和》和电影《建党伟业》,黎元洪的形象实在让人没法喜欢。特别是《建党伟业》里的黎元洪,简直就是个袁世凯的奴才。袁世凯叫一声“宋卿”(黎元洪的字),黎元洪便低眉顺眼地小跑两步答道:“臣在。”熟悉近代史的人应该知道,让黎元洪在袁世凯面前称臣,是不可能的事。
其实,民国初年的黎元洪,那可是威震四海、万众钦仰的首义英雄。舆论誉之为与袁世凯、孙中山并列的民国伟人,孙中山则称黎元洪为“民 国第一伟人”。国学大师章太炎大骂袁世凯,鄙夷孙中山,却唯独服膺黎元洪。
当年威风凛凛的“首义都督”、大名鼎鼎的民国总统,怎么在后人的心目中竟是这般猥琐?
有人可能说了:“床下都督”,算什么英雄好汉?
据传,武昌起义之时,黎元洪吓得钻到了小老婆的床底下,被起义军发现后拖了出来。此时起义军群龙无首,需要找个职务比较高的军官以资号召,乃用枪逼迫黎元洪做了革命军的都督。
贪天功为己有,靠投机而发迹,实在不怎么光彩。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先说说“床下都督”这盆污水的由来。
作家斐高才先生曾在海峡两岸查阅了大量典籍,发现“床下都督”之说,起于黎元洪与袁世凯合谋枪杀首义将领张振武之后。当时革命党人办的报纸斥袁、黎为杀害首义英雄的“民 贼”、“屠夫”。《震旦民报》主笔蔡寄鸥撰文称黎元洪于起义之时,匿避于床下,名曰“床下都督”;随后报上又登出马野马、蔡寄鸥创作的小说《床下英雄传》,于是“床下都督”不胫而走。不知何时,进一步演绎成黎元洪藏到了小老婆的床底下。再说了,看黎菩萨那心宽体胖的块头,想钻到床底下,恐怕也不容易呢!
而目前为止,尚没有一个武昌起义亲历者的回忆证实黎元洪当时躲到了床下。相反,倒是有很多黎元洪并非躲到床下的第一手资料。
黎元洪在写给清朝海军提督萨镇冰的信中,特意说明自己“避匿室后,当被索执”。自证当然不足信,幸好,还有当时亲历者的旁证。
民国初年,反清组织日知会会员张难先曾遍访武昌首义的当事人,写成《湖北革命知之录》,明确指出,黎元洪是“避入房 中”,并非被起义士兵从床下拖出。此外,武昌起义参与者胡祖舜的《六十谈往》、曹亚伯之《武昌革命真史》亦持此说。
时隔近百年,大陆又发现了武昌首义当事人的新证词。
2010年7月2日,《长江日报》发表一篇题为《武昌首义志士遗稿为“床下都督”黎元洪还原历史》的报道,文章说,最近发现的辛亥首义志士朱树烈先生的遗稿,披露了若干不为人知的历史细节,其中详细记录了抓获、逼迫黎元洪的经过,朱树烈先生正是此事的亲历者,并且曾举刀以自杀逼迫黎元洪就任。遗稿说:“吾党同志蔡济民、王文锦等在黄陂一带追寻黎元洪踪迹,其时黎正在其参谋刘文吉宅内,隐匿不出。蔡向黎从容正色而言曰:‘黎老师在此,我等侦察确实,毋庸讳言,我等皆公之学生,今日举动,实我公平日教育之所致,对我 公绝无残害之理,请公速出,主持大计,不要畏惧,不必怀疑。’黎闻之始出。”可见,黎元洪当时正在刘文吉的家中,并没有钻到小老婆的床下。
一方是个别文人在小说中的信口雌黄,一方是众多事件亲历者的回忆、笔记、遗稿,哪个可信,相信聪明的读者自会正确判断。
正如人们对《三国志》知之不多,对《三国演义》却家喻户晓一样,相比于历史亲历者的枯燥记录,绘声绘色的文学作品自然有着广泛深远的影响力。可叹黎宋卿为小说家言竟背了百年黑锅,这样的“冤情”又岂止黎宋卿所独有?难怪小袁老师愤愤然曰:“历史算是个什么东西!”
即使黎元洪没有钻到床下,但他毕竟不是主动起义的英雄,而是被动革命,因人成事。只此一点,就使他难以成为国人心目中的英雄豪杰。
起义 军人以枪相逼,黎元洪一开始并未就范。据朱树烈先生的遗稿,黎元洪“态度沉默,不多言语”,一次(应是三日之后)都督府开会,朱树烈见黎元洪仍不愿就都督之职,“偏处一室,视若无事”,到会人员嘈杂纷乱,秩序极不正常。“本人处此,不禁捶胸顿足,大呼:‘清兵统领黎元洪,吾辈既经诚恳拥戴汝为首义都督,布告、照会,宣传中外,定大计,决大疑,都督应完全负责,理应如何兴奋,竟如此因循观望,非薄我辈不足与为,即是效忠清室。倘清兵张彪率兵反攻,势必鱼溃鸟散,我辈死不足惧,汉族人从此万劫不复,汝之禄位不但不保,立即身首异处!’”喊罢,朱树烈即拔刀相向,有人将他抱住,朱即欲举刀自杀,这时有人喊道:“全体起立,都督出席开会。”
之后的事,诸多记载大同小异:黎元洪应允 就职之后,一改呆若木瓜之形象,即刻主持军政会议,誓言“自此以后,我即为军政府之一人,不计成功利钝,与诸君共生死”!
英雄造时势,时势也造英雄。如果说熊秉坤等革命小将们是造时势的英雄,那么黎元洪则是时势造出的英雄。
武昌起义并非孙中山、黄兴领导的中国同盟会直接发动和领导的起义,而是由湖北的两个反清团体——文学社和共进会发动的。清末的反清革命团体多得很,相比于光复会和同盟会,文学社和共进会只是小社团。共进会与同盟会是有联系的,其在湖北的领袖是孙武(并非孙文之弟);而文学社只是湖北的一个反清团体,社长是黎元洪部下三营左队充正目(相当于代理班长)蒋翊武。明明是一个旨在武装反清的组织,却起了个风花雪月的名字“文学社”,无非是想麻痹政府有关部 门罢了。共进会虽然有同盟会作靠山,但在湖北新军内部的实力却不如文学社,所以,两个组织协商共同发动反清起义时,推举蒋翊武为总指挥,孙武为参谋长。
遗憾的是,起义军的一二把手,在关键时刻却很不给力。1911年10月9日,孙武等人在汉口俄租界配制炸弹时不慎引起爆炸,租界警察循声搜捕,孙武等人虽然逃走了,但两个组织的名册却留给了租界当局,租界当局遂将名单转交湖广总督瑞澂,瑞澂立即派清兵按图索骥,当天便抓获文学社的蒋翊武、彭楚藩、刘复基、杨洪胜等人,蒋翊武寻机逃走,而彭、刘、杨三人当夜即被瑞澂杀害。
次日,也就是10月10日,新军中的革命党人已经风闻党组织的名单落到了清军手中,起义计划暴露,他们面临被血腥清洗的危险。疾风知劲草。工程营士兵熊秉坤当机立断, 以工程营共进会代表的身份,组织工程营的士兵提前发动起义,打响了武昌起义的第一枪。
就在两年前,张之洞病笃,摄政王载沣前去探望。张之洞按下葫芦瓢起来的时局深以为忧,载沣却大咧咧地说:“不怕,有兵在!”载沣岂会料到,正是他的兵,要了大清的命。
50年后,末代皇帝溥仪听说熊秉坤来北京参加辛亥革命五十周年纪念活动,主动提出与其见面。在宴会上,溥仪向熊秉坤敬酒,称熊秉坤“打响了第一枪,可称盖世英雄”。被推翻者向当年的叛逆者敬酒,堪为历史一趣闻也。
扯远了,再回来。由于武汉的清军主力被抽调到四川去镇压护路运动,武汉空虚,所以起义军仅用十来个小时就攻占瑞澂的总督府,控制了武昌城。
而此时,起义军的领袖蒋翊武、孙武、刘公却生死未卜,找不到人, 起义军群龙无首。临时副总指挥蔡济民是个排长,临时总指挥吴兆麟的军职最高,也不过是个连长。而且,吴兆麟事前并不知道起义之事,与后来的洪哥一样,他也是被起义士兵们用枪逼着担任临时总指挥的。吴兆麟、蔡济民认为他们的军职卑微、声望太浅,不足以号召全国人民响应武昌起义,力主找一个德高望重之人出来主持大局。于是,他们的长官、湖北军界二号人物洪哥,便成了吴兆麟、蔡济民、熊秉坤等革命小将们的一致选择。
武昌起义成功是偶然,而革命军胜利后搬出黎元洪这尊菩萨,则是历史的必然。
革命军坚持要让黎元洪做军政府大都督,并非有些书上所写的什么“资产阶级革命派的软弱性和妥协性”,而是形势的需要。
据一些武昌首义当事人的说法,在起义前,革命军将领们就已经考虑到,如果起义胜利后没有合适首领的话,就拥护黎元洪为领袖。
若说堪当义军领袖的反清豪杰,莫过于声望远播的孙、黄。而孙中山此时在美国,黄兴在香港,远水不解近渴,所以起义军将领们才有抬出黎元洪的打算。当然,大家都清楚,黎元洪不是革命党人,让他出来做领袖,只是过渡一下而已。
那么,他们为什么偏要选择黎元洪呢?
革命军临时副总指挥蔡济民说得简明扼要:洪哥“在湖北负人望,且得军心 ,此时出任都督,最为适当。”
他们借重的,是黎元洪在湖北的巨大声望。
都说名气是虚名,但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变成实实在在的政治或经济利益。洪哥的名声绝非浪得,那是他打拼几十年才积累下的政治资本。
在一个政治黑暗的时代,才华横溢、头角峥嵘的人物,如果不是官二代富二代,往往难以在政界军界出人头地。黎元洪出身贫农,小时讨过饭,长大后投军觅食,参加过甲午海战,战败后跳海,本不会游泳的他就因为穿了件救生衣,竟从波滔汹涌的大海中侥幸逃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后他的运气奇好,得到了湖广总督张之洞的赏识,官至湖北新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统领(相当于旅长)。
张大人虽识才爱才,却也敌不过人性的弱点。他明知黎元洪“知兵”,是不可多得的干练之才,却 一直让他位在不学无术的张彪之下。因为张彪跟随张之洞多年,被张之洞视为心腹。张之洞还把自己宠爱的一个丫环嫁给了张彪,因此张彪被时人戏称为“丫姑爷”。“丫姑爷”嫉妒黎元洪的才干,生怕被取代,一有机会就在张之洞面前说黎元洪的坏话,还曾多次当众羞辱黎元洪,黎元洪深知“疏不间亲”,只能逆来顺受。时间长了,便历练出他宽容大度、忍辱负重、温柔敦厚、老成持重的性格,人送外号“黎菩萨”,谐音“泥菩萨”。
黎元洪后来做了民国大总统,已经失势的“丫姑爷”腆着脸前来求助,黎元洪不计前嫌提供了帮助,这是后话。
张之洞被清廷调到北京后,湖北前后换了几个一把手,但黎元洪的官职一直没有得到升迁。有一任湖广总督叫陈夔龙,其女儿病死,在湖北大办丧事,张彪送丧仪十万元 ,而黎元洪仅送了几元钱,这让陈总督内心极为不满。时隔不久,汉口慈善机构募捐,黎元洪一捐就是三千元,武汉的民众倒是对洪哥交口称赞了,可这让陈总督怎么想?
更重要的是,黎元洪在军界甚得“军心”,有“开明”之号。他深知专制制度之落后,对革命党人的反清活动从心底抱有同情,因此文学社、共进会才能够在他的部队里大规模发展下线,几乎使他的混成协成为清一色的革命军队。对此,他是睁一眼闭一眼,乐见其成。有人上告他的部下有人剪掉了辫子,他反而替剪掉“猪尾巴”的士兵开脱。1904年,反清组织日知会总干事刘静庵与黄兴的书信被清兵截获,报到黎元洪那里,黎元洪立即通知刘静庵逃离武汉。1906年,黎元洪奉命率部前往湖南去镇压同盟会发动的萍浏醴起义,进军前,他召集军官训话说: “吾侪此行,当先辨暴徒之性质,果为党人含有政治上之意味,诚不必与战,宜设法解散之。若土匪,尔等宜努力绝之,以绝根株。”1907年,日知会的季雨霖被捕,黎元洪则出面将其保释……
黎元洪凡此种种,实与革命党声气相通。革命党一致同意请他担任军政府大都督,又何怪焉?用时髦的话说,难道这不是人民的选择、历史的选择?
说黎元洪是首义元勋、民国伟人,关键还要看他对共和、对民国有何特殊贡献。
在我看来,如果说段祺瑞有“三造共和”之举的话,黎元洪则有“三护共和”之功。
首义勇士们拿下武汉三镇之后,并不意味着辛亥革命的胜利,是时之局势,其实是危如累卵。清政府闻报,立即派大军南下“平乱”,武汉弹丸之地,又能支持多久?
黎元洪之所以不愿立即就任军政府大都督,一定有许多顾虑。此时的黎元洪已经四十七岁,比起那些天不怕地不怕、血气方刚、敢想敢干的革命小将们,自然要思前想后,谋定而后动。但他一旦作出决定之后,便忠实履行自己的誓言,率领武汉军民浴血奋战,抗击清军四十余天,为其他省份的起义赢得了机会和时间。
黎元洪出任革命军领袖,更重要的作用,还在 于对人心的影响,
《后汉书》载,王莽改制,倒行逆施,汉光武帝刘秀之兄刘縯(字伯升)欲率宗族子弟起兵造反,乡亲们吓得抱头鼠窜,曰“伯升杀我”。及见刘秀身着绛衣大冠出现在起义队伍之中,皆惊曰:“谨厚者亦复为之!”于是都放下心来。
正当反清革命的危机关头,武汉父老发现温和谨厚的“黎菩萨”竟是革命军首领,又怎不发出“谨厚者亦复为之”的慨叹!事实也证明,“黎菩萨”的出山,迅速稳定了武汉三镇的局势。当黎元洪就任湖北军政府大都督的布告贴出后,一位武昌起义亲历者记述说:“往观者途之为塞,欢声雷动。至有艰于步履之白发老翁,请人扶持拥至布告前,必欲亲睹而后快。旅汉外籍人士,闻之亦为之(震)动,皆曰:想不到黎协统也是个革命党!残敌更心惊胆裂,易装潜逃者 ,不可胜算。”
黎元洪的态度,深深影响了清政府体制内的开明人士,他们纷纷协助革命党人“光复”本省,或打起反清义旗,或宣布独立,不到两个月,便有十七省脱离了清政府,革命形势顿时一派大好,武汉也由此转危为安。
本来,湖广总督瑞澂逃出总督府后,并未跑远,而是乘一只舰艇在长江上观望。他原以为这只是一小撮士兵作乱,不久即会被平定。当听说乱军首领是黎元洪时,顿时绝望,下令开船远逃。
在革命党人中以懂军事著名的黄兴得知武昌起义的消息后,从香港取道上海赶往武昌,途中曾对亲信说,黎元洪不是革命党人,必须取而代之。但等他抵达武昌之时,黎元洪令人制作写有“黄兴到”字样的大旗以鼓舞人心,并在江边列队欢迎。之后,在都督府前面的阅马场设拜将坛,大张旗鼓地 拜之为“战时总司令”,交付军事指挥全权。此举有利于借助同盟会的影响力,团结各地反清革命团体,在全国范围内形成反清统一战线。有人认为黎元洪拜黄兴为战时总司令,意在学刘邦拜韩信为将之故事,有自比汉高祖之野心。我看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太不了解这个“黎菩萨”了。
清政府派水师提督萨镇冰率舰队前来协助陆军镇压,黎元洪亲自给萨老师写信,劝其认清形势,保全武昌。萨镇冰见信后沉吟良久。他既不愿做清朝的叛臣,也不愿屠杀自己的同胞,竟弃军而走。黎元洪一封书信,便令清朝海军瓦解,堪称民国史之奇闻也。
受命于危难之际,使共和大业转危为安,黎公护卫共和之功岂容抹杀乎?
随着南方反清阵营的壮大,革命军与清军沿长江一带相持不下。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这便宜了一个在河南彰德府洹上村垂钓的渔翁。
这个渔翁曾把自己端坐船上悠然垂钓的照片拿给报纸发表,以示自己从此优游林泉,不再问政。但是,他的复出,也是历史的必然。
因为,此时的清廷,没有人能够统一指挥袁世凯一手训练出的六支北洋新军。而南方的革命烈火已经燎原,亟需袁世凯出山挂帅。
于是,这个渔翁走出洹上村,变成了袁钦差,不几天又变成清政府的内阁总理大臣。
唐德纲先生称袁世凯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良有以也。袁世凯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政治舞台上折冲樽俎,纵横捭阖,借清政府打革命军,以革命军压清政府,最终逼迫清朝皇帝退位,民国政府妥协,实现了国号、政体的嬗变,使三千年帝制的中国,以和平演变的方式变成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这可是相当 了不起的成就!袁世凯担任民国大总统,在当时实是众望所归。
本来,南方的革命党人与袁世凯的代表议和时,就曾达成共识:“如袁世凯反正,当公举为临时大总统。”谁料到了1911年(农历辛亥年)12月25日,孙中山回到上海,因其反清革命先行者的身份以及巨大的声望,被十七省代表推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次年1月1日就职。“首义都督”黎元洪则全票当选临时副总统。
袁世凯闻讯大怒,不承认孙中山的临时政府,南北议和顿时面临破裂的危险。1月14日,孙中山致电袁世凯的代表伍廷芳:“如清帝实行退位,宣布共和,则临时政府决不食言,文即可正式宣布解职。以功以能,首推袁氏。”
孙中山审时度势,将临时大总统宝座“让给”袁世凯,也是不得已之举。黎元洪的地位则稳如泰山,仍做他的副 总统,兼任湖北都督坐镇武昌。孙中山发动的二次革命失败后,袁世凯对黎元洪拥兵武汉不放心,乃于1913年年底逼迫其赴京就任副总统,并与之结为儿女亲家以笼络之。
如果袁世凯后来不是鬼迷心窍上演一出帝制闹剧,那么他很可能就是中国的华盛顿,起码也是民国第一伟人。
历史总是充满了遗憾。1915年12月12日,已是终身大总统的袁世凯在身边一群小人的忽悠下,终于粉墨登场做起了洪宪皇帝。
令袁世凯意想不到的是,一直全力维护他的副总统黎元洪,竟成为一块让他搬不动、挪不开、打不碎的“共和磐石”。
袁世凯称帝前,曾多次派人去征求黎元洪的意见。在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黎元洪还是非常清醒的,毫不犹豫地表示反对。他在帝制闹剧甚嚣尘上之时对记者说:“目前国情,以统一及安 定民生为主,若全国统一,国会告成,项城(袁世凯为河南项城人——作者注)如有野心,变更国体,即为违反约法,为国民公敌,不啻自掘坟墓。予当追随国人之后,誓死反对,即使予毁家灭身,继起者亦大有人在,中华民国断不灭亡。”
尽管黎副总统铁骨铮铮,义正辞严,怎奈袁大总统已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过皇帝瘾。袁世凯“登基”后发布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册封黎元洪为“武义亲王”。有人建议黎元洪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妨虚与委蛇,暂且接受封号,再从长计议。也有人认为,袁世凯此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黎元洪下毒手,即使遇害,副总统乃创造共和之人,与共和相始终,亦足以名垂千古。黎元洪闻言频频点头,大声说:“我志已定,决不接受!即牺牲个人,亦所甘心。”
袁世凯见黎元洪拒不 接受封号,乃派文武百官一齐出动,到黎宅致贺。黎元洪答道:“大总统虽明令发表,但鄙人决不敢领受。盖大总统以鄙人有辛亥武昌首义之勋,故尤于褒封。然辛亥起义,乃全国人民公意,及无数革命志士流血奋斗,与大总统主持而成,我个人不过滥竽其间,因人成事,决无功绩可言,断不敢冒领崇封,致生无以对国民,死无以对先烈。”说罢径自回屋,留一班帝制余孽呆在那里面面相觑,黯然解散。
袁世凯不死心,又命九门提督(相当于北京卫戍司令)江朝宗到黎宅跪拜宣封。让手握兵权的江朝宗来规劝,颇有些武力威胁的意思,谁知黎元洪毫不畏惧,指着江朝宗的脸大骂道:“江朝宗,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快快给我滚出去!”
此时的黎元洪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无兵无权,没有行动自由,他所能做的 ,也就是拒不与袁世凯合作了。据说蔡锷将军(字松坡)离京前曾密访黎元洪,蔡锷说:“欲解决此事,惟有武力。”黎元洪叹道:“你我身在樊笼,何得出此?”蔡锷答道:“大计已定,请您候我出京四十日后,必有佳音。”不久蔡锷潜返云南,扛起了护国战争的义旗,黎元洪在北京闻讯叹道:“松坡不愧英雄本色!”
作为民国副总统,黎元洪能做到置生死于度外,坚定不移地捍卫共和,对当时人心的影响,实在是难以估量。袁世凯在称帝后立即陷入众叛亲离的困境,与黎元洪的巨大影响不无关系。
黎公之“三卫共和”,乃在张勋复辟之时。
袁世凯去世后,黎副总统依法继任大总统,手握政府实权的段祺瑞仍任国务总理。
段祺瑞号称袁世凯麾下“北洋三杰”中的“北洋之虎”,性格倔强, 清廉耿介,心高气傲,敢做敢当。武昌起义后,有勇无谋的“北洋之狗”冯国璋干劲太足,接连拿下汉口汉阳,武昌岌岌可危。鄂军战时总司令黄兴在汉阳失守后次日便乘船赴沪。
冯国璋在汉阳龟山架起大炮轰击武昌城,与龟山只有一江之隔的鄂军都督府顿时处于清军的射程之内,以至于黎元洪不得不率都督府人员跑到城郊暂避。
深知“狡兔死走狗烹”古训的袁世凯比黎元洪还急,亲自致电冯国璋,让他悠着点。之后,袁世凯另派段祺瑞为湖广总督,接替冯国璋到湖北与民军作战。心领神会的段大将军审时度势,一面派员与革命党人议和,一面率前线四十六名清军高级将领两次通电全国,要求“立定共和政体”,并威胁清政府中的顽固分子说,要“率全体将士入京,与王公剖陈利害”。1912年2月11日,段祺瑞率 部分军人进京,第二天,隆裕太后便乖乖地下诏宣布清帝退位。此即段祺瑞“一造共和”。
袁世凯帝制自为,段祺瑞与黎元洪的态度一致,极力反对,袁世凯大怒,下令免去其陆军总长之职。袁世凯的登基大典,黎元洪与段琪瑞均拒绝参加。
袁世凯在全国人民的一片骂声中撤销帝制后,不得已请出能力超强的段祺瑞出任国务总理,但段祺瑞并未替袁世凯收拾局面,而是消极怠工,是为段祺瑞“二造共和”。
段祺瑞反对袁世凯称帝,便有“二造共和”之美誉;黎元洪同样也反对袁世凯称帝,说其“二卫共和”,孰云不妥?
袁世凯一死,段祺瑞就成了大权在握的“北洋泰斗”,如何看得起一尊没有实力的“泥菩萨”?黎元洪之为人,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虽然性情柔和,但柔中有刚,棉里藏针。段 祺瑞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对段总理日益硬气,结果一来二往,总统府与国务院便闹起了“府院之争”。在是否对德宣战的问题上,黎段彻底闹翻,黎元洪干脆下令免去段祺瑞国务总理之职,段祺瑞负气跑到天津,忠于段氏的十余省的督军们则纷纷宣告“独立”,以武力胁迫黎元洪。黎元洪无奈,遂招长江巡阅使张勋以调解冲突为名带兵进京。
这可真是前门拒虎,后门迎狼。张勋一进京,便露出其封建余孽的本来面目,竟跑到紫禁城迎前清逊帝溥仪复辟。黎元洪如梦初醒,立即连发数道电文,下令由副总统冯国璋代理大总统职权,重新任命段祺瑞为国务总理,并责成段总理组织讨逆军进京讨伐,维护共和国体。做完这些事情,黎元洪跑到日本使馆避难。
民国建立多年,张勋及其所部官兵仍没剪掉脑袋后面的那条 猪尾巴,其拥护清廷之心路人皆知。而黎元洪却误以为张勋不忘旧主,忠诚可靠。就因为张勋曾扬言:“黎元洪是个好人,忠厚长者,如果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张某一定帮他。”以致病急乱投医,铸成大错。我认为,这是黎元洪从政生涯中犯下的最大过错。不过关键时刻,黎元洪又一次作出正确选择,坚决护卫共和体制,并摒弃前嫌,成就了段总理“三造共和”的壮举。
段祺瑞虽然仍对黎元洪恨恨不已,但还是很痛快地接受了黎元洪的总统令。因为没有黎元洪的命令,他就没法复任总理,也不能合法地组织军队讨逆。
或曰,黎元洪反对复辟,维护共和,实是出于维护自身权位之考虑。毕竟,清帝复辟之后,他的总统宝座也就坐到头了,损失最大的就是他。诚然,黎元洪是共和体制的主要缔造者之一,也是主要 受益者之一,他拼命护卫共和,自在情理之中。但是,他护卫共和,绝非仅仅为了自身利益。
平定张勋之后,段祺瑞亲自到日本使馆迎接黎元洪回总统府,而黎元洪却搬到了东厂胡同旧宅,然后通电全国引咎辞职。冯国璋也假惺惺地登门劝驾,黎元洪坚辞总统之职,并通电检讨自己五大失误,表示既铸大错,无颜再居大位。“心肝倘在,面目何施”?“若必使负疚之身,仍尸高位,腾嘲裨海,播笑编氓,将何以整饬纪纲,折冲樽俎?”表示自己今后将“杜门思过,扫地焚香,磨濯余生,忏除夙孽”。表现出政治家普遍缺乏的廉耻感,实属难得。
而后人认为黎元洪的主要罪过,并非招来张勋复辟帝制,而是与袁世凯合谋擅杀首义英雄张振武,并助袁世凯镇压国民党发动的“二次革命”。
先说张振武 案。
张振武在武昌首义中与蒋翊武、孙武并称“三武”。当初大伙公推黎元洪出任军政府大都督,张振武并不赞成,扬言不如杀掉黎元洪祭旗。黎元洪与张振武之过节,盖早埋伏笔于此矣。军政府成立后,张振武担任军务部副部长。
张振武参加首义之功,不容抹杀,但他在革命暂时成功后便迅速腐败,也是事实。他自恃有功,飞扬跋扈,贪污受贿,为害一方。起义后他广纳姬妾近十人,其中叶某、鲁某还是两个女学生。其卫队达百人以上,到黎元洪的都督府皆荷枪实弹,常令黎元洪如芒刺在背。因为他用公款购买军械以劣充好、账目不清,黎元洪过问了一下,张振武便当面拍案斥责,让善于忍耐的黎菩萨也忍无可忍了。
由于张振武手下有兵,黎元洪只得借故将其调到北京,同时密电大总统袁世凯,请求将 张振武立予正法。袁世凯正想笼络黎元洪,对这个要求当然不会拒绝,遂令军政执法处将张振武及其同党、将校团团长方维抓捕枪决。
此事一经披露,舆论大哗,毕竟擅杀首义元勋不得人心。袁世凯岂能背这个黑锅?乃将黎元洪的密电公开,于是黎元洪在国人的眼中一下子由“菩萨”变成了“屠夫”。黄兴更是连电质问,黎元洪只得发一长电,列举张振武十四条罪行,解释自己请求袁大总统立诛张振武的三条苦衷。电文中说:“但当为民国固金瓯,不当为个人保铁券。”堪称名句。此电一出,舆论才渐渐平息。
但在当时以及后世,仍有很多人认为,张振武即使有可杀之罪,也应公开审判明正典刑。不经审判便秘密处决,有悖民主共和之法治精神。其实黎元洪对此已经作过解释,在有枪便是草头王的时代,军人率 部铤而走险,如同家常便饭。武昌起义之后,湖北又发生了数起兵变,虽皆被黎元洪弹压,毕竟数次惊魂。时局未稳,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对付手握兵权的骄兵悍将,以军法就地处决以绝后患,似乎也无可厚非。
黎元洪帮助袁世凯镇压国民党发动的“二次革命”,杀了不少国民党人,这是国民党得势后对黎元洪的评价不高的主要原因。
“二次革命”的导火索,缘于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被刺案。三天后,此案便告破获,嫌犯应夔丞、武士英落网。据从应夔丞家中搜出大量文件、电报,又牵出了北京政府内务部秘书洪述祖。各种证据链条显示,枪杀宋教仁的凶手是武士英,武士英的指使者是应夔丞,应夔丞的指使者是洪述祖。而洪述祖与宋教仁无怨无仇,缺乏杀人动机。至此,人们以常理推断即可 明白,刺宋案的幕后黑手是国务总理兼内务总长赵秉钧,而指使赵秉钧的,只有袁世凯。
因为,宋教仁雄心勃勃要在中国推行内阁制,以便架空袁世凯。在一个月前举行的国会选举中,国民党在议会中获胜,下届国务总理已非宋教仁莫属。这不仅令嗜权如命的袁世凯感到了威胁,更让即将丢掉总理宝座的赵秉钧坐卧不安。所以说,干掉宋教仁,符合袁世凯和赵秉钧的利益。袁世凯指使赵秉钧暗杀宋教仁,这个观点,几乎成了历史定论。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从案发后袁世凯的表现来看,尚不能证明袁是刺宋案的指使者。案件牵连出洪述祖后,袁世凯立即下令抓捕,并让赵秉钧请病假以待案件水落石出,由段祺瑞代理总理职务。如果不是孙中山一意孤行要武装讨袁,刺宋案似可通过法律途径得到解决 。
近百年来,也一直有人怀疑刺宋案的主谋是孙中山。因为应夔丞不仅与洪述祖有联系,也与孙中山的心腹陈其美联系密切,而且,此人曾担任过孙中山南京临时总统府的庶务长。
随着宋教仁在国民党内地位的跃升,孙中山渐被架空。更重要的是,宋教仁的政见与孙中山分歧日深。如果除掉宋教仁,孙中山既可以重掌国民党大权,又可以嫁祸于袁世凯,乘机取而代之。当然,这只是臆测之词,属于“有罪推定”,不足为凭。
按照由洪述祖而赵秉钧而袁世凯的推论,那么,国民党人暗杀光复会领袖陶成章,暗杀立宪派领袖汤化龙,也可以把账算到孙中山先生头上。在没有发现新的确凿证据之前,实不能将推论作为历史定论也。
1915年12月27日,被誉为“报界奇才”的著名记者黄远庸在美国被暗杀,凶手逃 脱,这在当时成为一桩悬案。直到六十年后,凶手刘北海在台湾临死前道出了真相,他说,刺杀黄远庸的命令来自当时的中华革命党党魁孙中山,因为黄远庸曾在报上骂过孙中山。
如果后人能够发现像刺黄案这样的人证或物证,或可使刺宋案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否则,我们与其相信推论,不如仍将它当作一起迷案。
就在宋教仁被刺后的第五天,正值案件通过法律途径顺利审理之际,孙中山先生从日本抵达上海,立即召开会议,决定武力讨袁。黄兴则表示反对,主张在法律轨道内解决。次日,恰闻袁世凯未经国会批准,欲向五国银行大借款,被议会和舆论视为非法,于是,孙中山即以宋案和非法大借款案为由,积极部署发动武装讨袁的“二次革命”。可惜的是,这次革命由于得不到社会各界的理解,甚至许多国民 党人也不支持,所以,在袁世凯的军事打击下迅速失败,本由国民党人占据的四个省被袁世凯的势力占领,孙中山和黄兴等国民党要员不得不亡命海外。
在“二次革命”风波中,黎元洪审时度势,站到了袁世凯一边。他致电黄兴和湘、粤、皖、赣四省都督说:“此事和平办理,则国基巩固,国用充盈,威信远行,友邦公认,诸公手造民国,永垂无上荣誉。否则,内部崩裂,强敌剖分,民国不存,诸公前此勋名,亦将安在?”他与当时许多人士都认为,完全可以通过法律解决的案件,没有必要借助一党控制的武装力量与中央政府叫板,这实与叛乱无异。此风一开,神州战乱则不知将伊于胡底。
帮助袁世凯镇压“二次革命”的,还有时任云南都督、后来反对袁世凯称帝、首揭“护国战争”义旗的蔡锷将军。
“ 二次革命”的迅速失败,使国民党受到重大损失,袁世凯的势力深入到长江以南,其野心大为膨胀,以至于做起皇帝美梦来。本来在古老中国出现的生机勃勃的共和气象,就因为“刺宋案”和之后的“二次革命”,遂陷入了帝制和军阀混战的泥潭,实堪浩叹!
黎元洪的历史使命,在张勋复辟之后,实际上已经结束了。他毅然离开北京搬到天津做寓公,投资实业,也算是明智选择。
谁知时过五年,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把徐世昌大总统赶下台,执意要请黎元洪“法统重光”再任大总统。黎元洪深感军阀混战给国家民族带来的深重灾难,觉得还能东山再起做点事情,便向曹、吴提出“废督裁兵”的条件,声明不答应不出山。曹锟闻报,大骂黎元洪不识抬举,说:“还要提条件,这是什么话!捧他做现成总统,他却要整垮我们,真是岂有此理!”骂归骂,他还是听从了他的子玉老弟的意见,请黎元洪出来充充门面,等局势稳定,再取而代之。
没有掌握枪杆子的黎元洪,有什么资本对军阀们“杯酒释兵权”呢?其共和宪政理想注定是场白日梦。甫过一年,黎 元洪便被曹锟赶下了台,又回天津做寓公了。在被逼交印的时刻,黎元洪愤而举枪自杀,幸亏侍从上前夺枪,子弹射偏,仅伤其耳。
经历此劫,黎元洪回天津后专心致力于实业,遂成巨富。他热心教育,多次慷慨捐资办学。据说蒋介石北伐时打到山东,要没收中兴煤矿,但听说这个煤矿的大股东是黎元洪时,便说:“别人的我没收,黎黄陂(黎元洪是湖北黄陂人)的我不能没收。”但蒋的部下仍胁迫黎元洪赞助军饷100万元。
每逢双十节,黎元洪都要在府中张灯结彩,说,我作为民国的一个平民也应该庆祝。可见他对共和的感情之深。
1928年6月3日,黎元洪因脑溢血去世,享年65岁。
次日举行公祭,社会各界人士前往黎宅告别这位首义元勋,蒋介石也亲往吊唁。黎元洪当年的老冤家、已下野闲居的段祺瑞 前来祭奠,“三鞠躬毕,喟然而叹,似有无限感慨者。”虽曾为政敌,但二人犹惺惺相惜,也没有使出下三滥的手段互相诽谤、暗杀,历史课本上的“反面人物”,有时比某些“正面人物”更加堂堂正正、襟怀磊落,更值得后人感念。
1935年11月24日,黎元洪的灵柩迁葬到他的发迹地武昌,南京政府专门举行了隆重的国葬典礼,全国下半旗志哀,参加公祭者达五万余人。
黎元洪的灵柩被安葬于武汉市洪山区土公山南坡,墓前建有高大牌坊,牌坊正面刻有四个大字“共和磐石”,背面正中刻着“乾坤正气”,可谓盖棺定论。可叹的是,文革期间,黎元洪墓被红卫兵掘开,墓园被毁,黎氏夫妇遗骸也不知所终。1981年,武汉市政府根据全国政协的意见,投资约2万元在原墓后侧重建一座简易新墓,墓碑上刻“大总统黎元 洪之墓”。
晚年沦为帝制余孽的严复认为黎元洪“黎公道德,天下所信”,但是“才不胜德”。而对政治家来说,我宁愿他们“才不胜德”,不也要他们“德不胜才”。其实黎元洪并非无才,只是不愿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罢了。他坐镇武汉时即首倡“军民分治”,率先实行“省长制”。他主张以法治国,禁止武人干政,毕生捍卫共和,都展现了他超过时人的远见卓识。其书法刚柔相济,功力深厚;其所作对联用词典雅,对仗工整,文气十足。
人无完人。在有着源远流长专制主义传统的中国,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无论是黎元洪,还是孙中山、黄兴、宋教仁、袁世凯、段祺瑞……往往都显得力不从心,没有人能做到完美谢幕。而中国人喜欢以成败论英雄,崇拜的往往是一人雄起万众雌伏的强势人物。哪 怕此类人物折腾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仍能高居神坛接受膜拜。对像黎元洪这样的曾做出过重大历史贡献的厚道人,国人的评价却极为吝啬,甚至歪曲之、污蔑之、丑化之,最终淡忘之。这在其个人固为遗憾,又何尝不是我们这个灾难深重的民族的悲哀?
国学大师章太炎为黎元洪作的挽联,可谓持平之论。联曰:
首义建共和,大勇若怯,大智若愚,自项城以下无余子;
平民起革命,见利不趋,见害不避,除中山而外独以公。
武昌首义一百周年了,我想,我们也应该像张謇所说的那样,以“公平之心理,远大之眼光”评价“共和磐石”黎元洪,“为天下惜人才,为万世存公正”。
(据相关史料撰写,考虑到篇幅及行文流畅,恕不一一注明。)